Succubus 物語 — 小林繩霧的繩縛學習帳 (3/3)

本系列文章原於 2004 – 2005 年刊載於《皮繩愉虐邦》。本文為經潤飾、整理的版本。

09. 明智伝鬼與神凪的對談

由於接近耶誕和過年,Succubus 12 月份的活動特別多。12 月 4 日,明智伝鬼在 Succubus 做了一場 SM 現場表演, 之後由神凪主持座談。以下的對話由 Akaneko 當場翻譯給我,我則依記憶寫下,雖難免有失真之處,希望能多少傳達一些當時的氣氛。

《akechi》 by 斎藤芳樹。新風舎,2007。
* * *

神凪首先介紹明智伝鬼,以及與明智維持了八年關係的模特兒京城夢路。繩縛表演時威風凜凜的明智伝鬼,說起話來卻相當的靦腆客氣。開始時觀眾聽不到聲音,與神凪交換麥克風後仍聽不清楚,才知道確實是他的聲音太小之故。神凪說道,顧客們常常談起明智老師,現在終於有了這個機會,可以面對面談了。不論什麼奇怪的問題都可以唷!算是暖場子,神凪首先發問:「為什麼繩師都戴墨鏡呢?」

明智: 「我中學生時代就被父親『賣』去當木匠的學徒。當時是大戰過後,家境相當拮据。父親認為這是個好安排,一方面可稍稍紓解家裡的經濟壓力,一方面可讓我學一技之長。當年我睡在屋頂下的閣樓裡面,可以偷看到附近房子內的女孩子,令當時的我相當地興奮!」

神凪:「不過,這和墨鏡有什麼關係呢?」

話匣子開了的明智笑了笑,繼續說著。他小時候看過雜誌上的 SM 圖片,當時令他相當震撼。當時他住在鄉下地方,在水田裡和女孩子做愛,泥巴就像是潤滑劑一樣。

神凪: 「這種經驗現在大概很難有了呢。很多農地都開發了,不像以前。」

明智: 「是呀。真的是變化很大呀。當時新宿的公共廁所不像現在,是傳統的茅坑。有時候多到快要滿出來。有次,我便把腳伸進去泡裡頭的糞便。腳這樣泡著的感覺很奇特,我很喜歡那種味道。」

神凪: 「啊?這聽來像 M 的行為呢!真是太意外了。今天在場的聽眾實在很幸運,能聽到這種秘辛。幸好後來明智老師沒繼續往這方向走下去,不然,就會變成玩糞便的 M 男,而不是繩師了吧?」

明智: 「嗯,我後來慢慢從這種嗜好『畢業』了。」

神凪: 「可是.. 這和墨鏡又有什麼關係呢?」

觀眾大笑。原來,明智剛剛繞了一大圈,其實只是想講:因為當木匠,但同時又接 SM 場所的表演,為了怕被認出來所以戴墨鏡。後來漸漸就變成風潮了。哎,並不很意外的回答嘛!不過我倒是開始幻想,如果皮繩愉虐邦的網站打響了名號,台灣的 SMer 會不會開始戴有刺的口罩呢?(註1)

「還是回到繩子吧。」神凪建議。明智說,小時汲取井水,用繩子拉水桶。當時他就對繩子有莫名的喜愛。表演時,他常會進入一種「無我」的狀態,覺得並不是他在擺佈繩子,而是繩帶著他走。

「麻繩很貴吧?」神凪問。明智說是的。麻繩由大麻葉製成,而大麻同時也可製成藥品,是很貴的東西。當時更常見的是稻葉製成的繩。「時代劇裡頭總是演犯人被麻繩綁起來,其實那可是很奢侈的呢!」(註2)

一階段訪問結束,神凪轉頭問聽眾們有沒有問題。然而日本聽眾們果然習於沈默,大家只是你看我、我看你。神凪催促大家,「拜託,大家都已經不是小學生了,還要老師點名才肯說話的呀?」大家笑了,不過還是沒人敢問。Akaneko 抓我的手,示意我快想些話說。我想問個籠統好答的「當年的 SM 圈和現在有什麼不同?」然而,神凪大約覺得快要形成冷場,於是繼續和明智談。可惜錯過了問問題的機會。不過,接下來他們聊的東西也多少說到了當年的情景。

「當時很封閉,不像現在有這麼多俱樂部、酒吧、表演等等可以去。SM 是很地下化的活動,因此大家也都覺得我們是生活在暗處的人。」明智說。雖然日本的地下 SM 雜誌、俱樂部等確實有長久傳統,很出乎我意料地,日本 SM 圈的地上化 — 公開的 SM 俱樂部開始林立,SM 成為日常語彙,大約是從 1999 – 2000 年開始,在當時不過是四、五年前的事。

「在我年輕那時候,要找伴是很辛苦的呀。」明智說,「連認識異性的場合都不多。天天光顧同一家喫茶店,和看上的女服務生搭訕,好不容易開始約會。這樣持續了半年一年後,終於可以去旅館開房間。去旅館三次之後,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拿出繩子,結果對方大罵變態,跑了。怎麼辦呢?也只有換家店重新開始呀。」

「漸漸地,發現一開始拿出繩子會把人家嚇跑。只好找機會,趁氣氛好的時候,用浴衣的腰帶半哄半騙綁一下對方,順便偷偷打幾下,這樣慢慢試探對方的反應如何。要碰到合適的伴真是很不容易,所以我們也很珍惜。一個能契合的伴是比什麼都珍貴的。」

「現在是 SM 的黃金時代。」兩個人都這麼說。

訪問結束,明智伝鬼表示很高興讓神凪繼承他的名字。神凪則希望明年仍能邀到明智伝鬼表演。明智先離開,客人們則留下,在 Succubus 令人迷醉的氣氛中繼續今晚的遊戲。

註1:當時我在台灣參加活動時常戴一個有刺的龐克風口罩。
註2:多年後看這段話覺得有點不解:日本較常用的麻繩應是黃麻(jute)而不是大麻(hemp),雖然兩種植物都可製成繩。

10. 瓶頸

「如果還沒開始吊就覺得麻,問題就很大囉。」Sheena 說。

來 Succubus 學繩縛,不覺之間也有幾個月了。學會了高手小手縛後,就一直卡在這兒,只能反覆練習。完成一套高手小手縛大約花六七分鐘,但 Akaneko 說,綁好後不久她就開始覺得麻。同樣參加繩縛課的女王 Sheena 說,吊起來之後手臂還會勒得更緊,因此如果還沒吊就麻,絕對是哪兒出錯了。

難道是綁得太緊了嗎?「這種情況還蠻常見的。一開始你綁不緊,於是會很想綁緊。」這話不錯。「綁緊點」說來簡單,做來不容易。綁過東西的人知道,即使自以為拉緊了繩,最後常在打結固定時鬆掉。「所以剛掌握手法的人常會作得太過。後來綁得太緊成了習慣,又需要調回來。」

不過 Sheena 和藤井兩人檢查了我綁的高手小手縛,又覺得還不至於太緊。兩人攤手不知怎麼回事,讓我覺得很沮喪。「這可能有個人差異的吧?每個人的血管位置不太一樣,也許剛好壓到了什麼。你們只能花時間慢慢找出來囉。」兩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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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凪最近也不順。我們不知詳情,只知日本的 SM 酒吧、俱樂部似乎都面臨到經營上的難題。Torture Garden 兩年前剛引介到日本時那一票難求、大排長龍不得其門而入的盛況已經不再。指標性的大型聚會越辦越小,小酒吧和俱樂部也都掙扎生存著。

同時 Succubus 裡的人事變動也碰巧地集中在最近發生。工作了兩年的 Rio 被樂團延攬,將到美國擔任吉他手。蓮、Akira 相繼辭去工作,Nico 結婚後也不能在 Succubus 固定地上班了。一次繩縛課,店裡的工作人員只剩神凪自己,從門禁、伺候飲料、到教學都由他一手包。「今天我一個人作所有事情,會比較手忙腳亂些。先跟大家道歉一下。最近大家都走了。」神凪這麼說時顯得有些落寞。

繩縛課上赫然發現神凪的左手手背與中指燒出了很大片的燙傷。還好吧?我瞪大眼睛問。「Fetish, fetish!」他笑著說。難道繼刺青、烙印之後,現在開始流行燒傷?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有天晚上他喝醉酒燒出來的。當天來了位新客人 M 男,結果神凪把他綁了起來後點燃了酒精燈,一手握著他的下體開始燒。實際上大概都燒在神凪的手上吧。醉到不覺得痛,也真是驚人。「結果媽媽桑(神凪)第二天醒過來居然什麼都不記得呢!」Nico 說,一旁的神凪笑得很尷尬。至於那位 M 男呢?大概被嚇到了,以後再也沒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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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凪檢查了我的繩子,要我把穿過腋下的兩個「閂」略過不綁試試看。這兩根繩扣在那兒,原本是為了防止身上的繩鬆脫之後勒到頸部 — 這是我們的第一課。因此對於這樣的嘗試我感到有些緊張,深怕又要推翻學到的一切東西。不過這樣一來,Akaneko 倒是不會麻了。

但是,在吊縛時這兩個閂應該是不能省的呀。那該怎麼辦呢?神凪端詳了一陣,看了我放在皮繩愉虐邦網站上的圖片,發現 Akaneko 的手臂往下掉。「就是這裡吧!」神凪另拿了繩子,用 Yuko 當 model, 比手畫腳地對我解釋:「固定小臂時要把小臂提起來。如果手掉下來,會扯到腋下的兩根繩子,於是上臂的血液循環就被擋住了!」

恍然大悟的我連忙自行揣摩一次。但要把手臂固定得高些,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又一個禮拜過去,Akaneko 不會麻了。神凪終於准許我作第一次吊縛。我已經看別人作了許多次 — 如何把繩子穿過掛環,如何固定,但第一次動手作還是有點手忙腳亂,一點不像 Miro 等人一般地迅速又從容。我照著記憶中的順序,先固定好身體,然後吊起一隻腳,在另一隻腳吊起時, Akaneko 的身體就完全懸空了。但同時 Akaneko 叫出聲來喊痛。「相當痛,像是要被撕裂一樣!」事後她說。

這又該怎麼辦呢?我期望神凪再伸出援手,希望再有某個他能一眼看穿、修正之後就一帆風順的關鍵。然而,這次沒那麼簡單。「這個沒辦法講。大原則可以用講的,手法就只能靠你自己一直練習了。甚至每個繩模都有不同的特性。體型不一樣,血管與肌肉的位置不太一樣,沒有一種標準的綁法。只能靠一直練,把不可言傳的地方慢慢體會出來。」總之,一直練就對了。

以後每次去 Succubus, 我盡量抓到機會就練習。挫折比成功多,神凪也看得出我的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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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月 4 日,Succubus 請到了明智伝鬼作現場表演。午夜過後,大家坐在地上聊天玩樂。我與 Akaneko 看到舞台空著,拿了繩子打算用吊環練習。不過看到我們靠近舞台,大家立刻把目光放在我們身上。我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練習啦,只是練習啦,」我搖著手。

結果神凪開了燈,還放起音樂。哇,這還得了,雖然明智伝鬼已經離開,我們可不敢接在他後頭表演呢。換我們兩個人一起猛搖手,「只是練習啦!」然而,音樂都開了,也只好硬著頭皮上。我很小心地感覺繩的鬆緊,上胸、下胸、仔細把每個環節作好。接著照順序固定身體,抬起左腳,再抬起右腳… 懸空了!最後趕緊在腰上繫根繩子提起身體。這次用的繩子沒有好好處理過,相互摩擦時飛出一片片的小碎屑,在燈光下我的近距離視野中照得像是紛飛的雪花。

「會痛嗎?」我湊過去問 Akaneko。「還可以!」她說。

哇,成功了!高興之餘我仍不敢讓她吊著太久,稍稍確認沒大問題之後就將她從掛環上解開,然後很不好意思地快快退到舞台下解繩、收繩。

Sam 與 Mico 湊到我們身邊來,「上手くなった!(變厲害了唷!)」Sam 說。

我相當高興,想說些托大家的福之類的話,但不知怎麼講。我和 Sam 說,現在我的吊縛有時成功,有時不成功。而麻煩的是即使成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我並不知道到底是我真變厲害了,還是 Akaneko 的身體變強狀或柔軟、能適應了。

「也許都有吧。」Sam 說。而關於我的現況,「沒有辦法。只有多做。也許你的身體會學會那種感覺,漸漸地成功的機會會越來越多。也許很短,也許很長。」

這就是碰到瓶頸的感覺呀。只能咬著牙,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2004 年 12 月,我終於能吊起 Akane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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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月的繩縛課出現了久違的熟面孔。曾出現在 Succubus 的葡萄牙人 Pedro 又來到了日本,但這次是來和神凪學繩縛,同時也在 Succubus 打工。一到店裡,Pedro 笑嘻嘻地為大家開門、倒飲料。神凪一看到我,熱情地和我用英文打招呼,「Good evening!」原來神凪也有了新計畫。日本能發揮的空間不多了,他興沖沖地開始學英文、架英文網站。打算爭取到海外表演的機會。

明智伝鬼當年也在歐美的 SM 園遊會表演過呢。第一次在國外,沒人理會這個瘦小的東方人。但馬上他的表演就吸引了人潮,以後時常被邀請。我回想起這麼一段故事,心想神凪也得走出去,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吧。

為了突破瓶頸,大家都在找著出路。選定了一條路後,接下來就是艱苦的努力了。「只有埋頭做下去。也許短,也許長。沒有別的辦法。」

11. 明智伝鬼繩縛課

十二月初的某個週三。每次繩縛課後,神凪總會評估大家的表現,或談談其他心得當作總結。這次神凪卻要我們輕鬆坐下,各自說自己為什麼要學繩縛?對大家來說,繩縛是什麼?

Yama 說,當初看到緊縛的照片,很為那種異樣的美感震懾,因此產生了興趣。我想許多人也這麼覺得吧?然而神凪卻馬上潑了大家的冷水。「但那都是假的!」「好看複雜的綁法只是為了表演或拍照,但照片可以騙人。我自己若不是為了表演或拍照,不會去綁那種東西。在大舞台上,懸吊的視覺效果好。但那不表示兩人有享受到。」

我回想起當時神凪私下找我談,確認我學繩縛的意願,並且問我想學什麼?為了情趣、還是為了表演?什麼都不懂的我只覺得,老師教什麼我就照學就是囉。很久之後我才了解,的確有各種不同的繩縛存在著。神凪說,厲害的繩師用繩子就能讓人很舒服。但那和我們看的表演卻又是不同的東西。

「我呀,最喜歡 H 了。」Miro 的開場白把大家都逗笑了。Miro 的夢想就是能在把女生吊起來的同時和她做愛。「這個很難呀!」神凪說,「我自己也只有一兩次這樣的經驗而已耶。」神凪的伴 Yuko 插嘴:「我怎麼不記得?你是跟誰?!」神凪趕緊把話題放回 Miro 身上:「不過 Miro 這樣是很好的。他有個想達到的目標,於是他就會常常想,為了完成這個目標應該怎麼去弄、需要什麼技巧。要有這種企圖心才會進步。」

「本來不想勉強你講的,不過看你好像蠻想講的樣子喔?」神凪看出我剛剛正躍躍欲試。但 Miro 說完後,我突然不知該接什麼。我並沒有什麼強烈的企圖心。後來與其說是愛繩縛,不如說是因為不斷的挫折,引起一股不服氣的情緒而驅使著我不斷前進的。我很想把吊縛學好,每次總覺得就差那麼一點點。於是在 Akaneko 的逐句翻譯下,我老實說了:「最初來到 Succubus 其實純粹是個意外 — 我們想找個離家近、可常去的地方,而剛好那個禮拜神凪這兒辦生日派對。後來聽說這裡有繩縛課,我想既然來了日本,何不學些東西帶回台灣?最初不過是覺得照上課,能學到什麼就照學。但現在碰到了瓶頸。一直去做的結果,平時會時常想著該怎麼綁。這幾個月來,漸漸發現繩縛的學問不小,覺得繩縛越來越有趣,越來越難以忘卻了。」

神凪知道我碰到瓶頸。幾次以為我快要放棄了,不過仍一直撐著。他倒是建議我先擱下吊縛,學其他的東西。把手法練熟了,再回來練吊縛,反倒比較容易。神凪答應下次上課會教我一些別的。

不過,陰錯陽差地,之後碰上耶誕、過年、以及其他事情,每週三若不是我有事,便是 Succubus 另有活動。我下一次上繩縛課,竟是三個月後、次年二月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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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和長田 Steve 學繩縛的葡萄牙人 Pedro 來 Succubus 打工兼學繩縛。「我覺得神凪很棒,所以來和他學。」Pedro 自我介紹時這麼說。以後我們常常看到 Pedro 笑嘻嘻地迎接客人,在吧檯學調酒,和大家半英文半日文地講話說笑。

接近耶誕時 Succubus 排了整週的活動。有神凪和神凪一門的表演,也請到了明智伝鬼。明智的表演與訪問結束後,神凪突然找 Akaneko 翻譯。原來是 Pedro 透過神凪的介紹,想請明智上一個小時的繩縛課,正在商量時間。最後敲定當週週四的下午。然而明智的繩模兼經紀人夢路說她另外有事。「得另外找個繩模了。」明智伝鬼突然對 Akaneko 說,「那妳有沒有空呀?」

Akaneko 當場嚇呆了,連連揮手,「我?我不行啦,不行啦。」Pedro 說他可以自己約個朋友當繩模。時間敲定後,明智伝鬼便離開了。Akaneko 反倒是失望起來,坐到一旁,轉頭和我說:「我剛剛是不是錯過了好機會呀?」

我說,明智伝鬼並不介意誰當繩模, 而 Pedro 還沒有和他的朋友約,如果妳想要的話,現在還可以去跟他講呀。Akaneko 考慮了很久。「能當明智伝鬼的繩縛模特兒, 是蠻難得的機會呢。」我慫恿著。最後 Akaneko 終於決定了,走向 Pedro 的吧檯。Pedro 似乎已經知道 Akaneko 要說什麼,立刻答應說沒問題。

「不過如果你朋友要的話還是她優先啦。如果她生病了再讓我當候補好了。」雖然 Pedro 已經說好,Akaneko 還是猛揮著手這麼說。日本人的矜持真是麻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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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定時間三點半,我們三點就到了 Succubus 外面。Pedro 已經拿著一罐可樂邊喝邊在等了。我們和 Pedro 聊起來。「所以你每年都來學 bondage 嗎?」由於 Akaneko 用英文和 Pedro 說話,自然用了捆綁的英文 “bondage”。「不,我來學 shibari。」Pedro 卻回答。我自作聰明地解釋:「Shibari 是日文,bondage 是英文,對吧?」Pedro 卻堅持:「不,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Shibari 就是 shibari。」我們追問是哪兒不同?Pedro 說:「完全不同呀。用的繩子不一樣,風格也不一樣。日本的 shibari 細緻多了。」

Pedro 跟我們講解繩縛的歷史。捕繩術原本就是日本的傳統,許多早期的地下 SM 俱樂部和雜誌中也使用繩縛。但把繩縛變成一種表演、表演的形式、節奏、內容等等,則是明智伝鬼那一輩的繩師們慢慢摸索出來的。

「很多人都會一點 shibari。但是整個日本只有幾個人夠格稱為繩師的。」Pedro 說。接觸過這麼多繩師,是否覺得他們有什麼不同呢?「也是完全不同。」Pedro 舉例道,我們在 Succubus 總是被教要把繩子結尾收好,「但長田英吉則愛用十公尺長的繩子,特意把剩下的繩垂下來。」Pedro 誇神凪技術好,很在意 model 的感覺。相對於他跟過的某個繩師,「那個人很 violent 的。」我想 Pedro 所謂的 violent 是用蠻力、不細心的意思。

Akaneko 和我覺得神凪的表演比明智伝鬼要來得精彩。Pedro 認為那是因為神凪強調速度,一方面繩模較不會累,另一方面觀眾也比較不會不耐煩。確實,神凪總是幫我們計時,催我們動作快點。但明智伝鬼則是慢慢來。就表演的角度我們比較喜歡看神凪,但 Pedro 認為若不是為了上臺,速度不那麼重要。「這就像做愛一樣。有的人作五分鐘,有的人作一小時。看個人喜好呀。」

次週我們又在 Succubus 見面。我正練習高手小手縛。Pedro 湊過來:「這是明智流的綁法。亂田舞在這個部份則會這麼做…」邊接過了我手中的繩子開始示範起來。我連忙答謝。從第一次見到 Pedro 時的震撼教育起,他就一直讓我的視野更廣。Pedro 回到了葡萄牙後開始從事表演。我們仍保持著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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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凪果然睡過了頭,載著明智伝鬼姍姍來遲。簡短寒暄過後,Pedro、明智伝鬼、神凪、和 Akaneko 四人就開始練習了起來。今天 Pedro 主要的希望是想確認一些細節。大部分的時間由 Pedro 動手,明智伝鬼在適當的地方指點。我則覺得畢竟不太好意思在場偷學,便在布廉外看書等候。隔壁不時傳來明智誇獎 Pedro 的聲音:「很棒,很棒。神凪教得不錯唷!」後來據 Akaneko 說,神凪笑得很尷尬 — 其實他還沒來得及教多少呢。後來明智也動手示範。「這是古時候綁忍者的方式。雖然現在用不到了,不過研究這些東西還是很有趣呢。」我聽見明智這麼說。哎呀,真是忍不住想偷看呀。

一個小時的課很快地就過去了。Akaneko 與我交換了幾個眼色。「明智老師,」她說,「這個拜託你一下… 」然後我拿出準備好的 DVD. 明智伝鬼仍客氣地笑著,「啊,你們買了這個呀。謝謝你們唷!」然後在上面簽了名。哈哈,成功了!我們倆心滿意足地與大家道別。Akaneko 與我興奮地一路聊著剛剛的經驗回到家。

12. まだ、まだ

十二月的 Succubus 排了一個接一個的狂歡派對。緊接著新年來到。也許是大家累了,一月、二月的冷清生意與之前成了明顯的對比。2005年二月初,神凪在網站上公佈,二月十九日週六將是會員之夜, Rio 也將到現場表演。

Rio 在 Succubus 當了兩年的 bartender。2004 年年底傳出他被 Lenny Kravitz 相中選為吉他手,將到紐約發展,於是辭了在 Succubus 的工作。雖然並沒有特別學繩縛,神凪給他的畢業考試裡頭他也綁得有模有樣的。我們開了一瓶瓶的酒喝得大醉,他教我大阪話,並允諾日後到美國再見面。想不到事情又有意外的發展。日本的某製作公司也看上了他,認為值得培養。於是他決定留在日本,每週在不同地點做街頭表演造勢,預計幾個月後正式出唱片。

今晚的舞台已經準備好了樂器,觀眾們的座位排在舞台旁,成為小型演唱會的擺設,配上 Succubus 紅、黑、白的佈置,像是眩麗醉人的音樂酒吧。主唱 Rio, bass 是一同組團的 Sato, keyboard 則由 Succubus 的會員 Saki 客串。Rio 的經紀人和公司的人也來捧場。後來我們才知道 Saki 也是職業音樂人。這裡真是臥虎藏龍呀!簡短的介紹之後,Rio 以輕快節奏的歌曲開場,不愧是被期待的歌手,穩健的台風很快地帶動了氣氛。樂風大致偏爵士吉他,據 Akaneko 說,歌詞「是蠻『男人』的那種,沒有情歌呢。這樣的歌不知道好不好賣?」

神凪對會員們說:「日後等到 Rio 紅起來了,他在 Succubus 的事情就是大家共同的祕密囉,別公佈出去害他。」Rio 倒是說,依他目前的叛逆歌手路線,「說不定講出去對我有幫助哩!」我想起某人提及 Rio 第一次見面就對她毛手毛腳,說不定以後我可把名歌手與台灣 SM 女王的不堪過往之類的故事賣給「日刊現代」之類的… 啊,想太遠了。據說 Rio 當年其實只是想找個處所打工,面試前根本不知道這是 SM bar,這麼一做竟也待了兩年,成為大家喜愛的好朋友。這樣的人生也真是精彩呢!

「媽媽桑,今天的客人不好唷!都沒人脫耶!」Rio 喊著。於是聽眾們開始互相慫恿著脫衣服。Rui 等三個女生脫了上衣,到舞台上隨著音樂的節奏跳舞。Rio 對台下說:「等下跟我一起唱,『近親亂姦的憂慮藍調夜!』」其實這句本來應該是「近眼亂視」才對。「近親亂姦的憂慮藍調夜,近親亂姦的憂慮藍調夜!」Rio 唱道:「那裡的姊姊 Ruiちゃん, 妳的笑容到底賣多少呀?」「很貴的唷!」Rui 笑著回答。

演唱告一段落,神凪卻接下了麥克風,有事情要對會員們宣佈。Succubus 開業到現在兩年半了,首先感謝會員們的支持。然而,眼看著這情況,終於到了不得不劃下句點的時候。

話一出口,大家都靜了下來。神凪解釋道,首先是由於法令的問題。雖然我們認為日本是情色大國,池袋、六本木等地明明是有著各色各樣的 SM bar, happening bar, salon… 按照日本風俗法的規定,這些地方其實都是不合法的。賣酒的地方須有賣酒的執照,而這種場所不能在午夜之後營業,店內不能夠有沙發等等能躺下來的設備。客人也不能裸體,否則警察都是可以逮捕的。過去在執行上一直是睜一隻眼避一隻眼。然而上個月剛剛有 happening bar 被抄過;業界一直傳言到了四月將會一個區接一個區地掃蕩。

而更主要的原因是 Succubus 的經營也出現了困難。日本 SM 界從蓬勃到飽和,現在開始走向蕭條。大型的指標活動如 Torture Garden 等越辦越小,其他場所也在勉力支撐著,彼此面臨嚴重的競爭。雖然沒讓顧客們知道,Succubus 營運不善已經有一段時間。神凪仍欠著幾個月的房租,現在眼看是沒法這麼撐下去了。Succubus 將開到月底,之後會歇業一段時間,希望能另找地方重新開店。

神凪說完後大家一片沈寂。Rio 看到空檔,拿起吉他開始唱:「即使凡人也有夢想…まだ、まだ(還別放棄)!」

我走向吧台拿酒。Rui 到了我身邊,帶著平時少有的激動神情:「你知道剛剛神凪說了什麼嗎?」我點頭,告訴她 Akaneko 已經翻譯給我聽。然後我們交換了一個擁抱。對於法令限制這部份,Rui 感到很不平:「如果政治家們真的希望這個國家更好,應該要多給我們一些自由才對呀!」

Bar 裡的氣氛很感傷,大家忙著交換電話、email 地址,或坐在地上聊天,像是在享受最後一刻。「你一定要再弄一個地方,讓我可以再脫衣服的唷。」Rui 對神凪說。

2005/02/20, Rio 在 Succubus 演唱。不久之後神凪宣布 Succubus 將歇業的消息。
* * *

2005年二月廿五日,隔週週五。Succubus 的朋友們相約到新橋 SL 廣場看 Rio 的街頭表演。Akaneko 和我自以為到得早,但早已有人先到了。新橋算是上班族的地方,也許選定這裡是考慮到 Rio 的曲風吧。二月的低溫下,SL 廣場上穿著大衣的人們來來去去,偶爾有人駐足聆聽廣場不同角落的歌聲。天氣雖把手指頭都凍得不靈光了,各據了一個地方的街頭表演們卻彷彿都認為這裡是夢想的起點,賣力地唱著、彈著。

「即使凡人也有夢想…」Rio 唱道。我想起某晚與 Rio 的相互勉勵,「我要成為名吉他手,你要成為名繩師唷!」

圍在 Rio 身邊的 Succubus 朋友們看來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來來去去的路人大概沒人想得到,眼前這群人每週在 SM bar 裡裸著身子或換上扮裝、開著淫亂派對並很驕傲地熱愛著這樣的生活。到了 Succubus 一年多,當初誰會想到,在 bar 裡認識、彼此只知道化名的這些人,會有一起衣著整齊地在沒有屋頂的地方見面,像好友一樣地互相打氣、祝福的一天呢。

「在一個地方生根,接受眾人的祝福的感覺,原來就是這樣呀。」在 Succubus 的第一個晚上、神凪的生日派對裡頭,我曾有這樣的感嘆。一年過去了,不覺之間,我也與這裡的人們有了密切的關係。這世界上原來有各種各樣的人,透過 Succubus, 我們找到了彼此。

此後我們都知道彼此並不孤單。

(完)

2017 補述

Succubus 的故事當時僅寫到 2005 年二月,稍有讓故事停留在一個美好句點的意圖。2005 年四月,我們邀請神凪來台表演。定名為《夜色繩艷》。這是日本繩師首次在台灣公開表演,不僅在圈內是轟動的大事,也將觸角伸到 SM 圈外。

後來的發展並不平順。神凪試著重起爐灶,在原地另開了一間 “Incubus”. 然而仍難以經營,甚至和老會員也因會費與權益問題起了糾紛。這並不是特例:那一波「SM的黃金時代」消逝得很快。外有檢警打壓,林立的 SM bar 也面臨激烈的競爭。SM bar 一個個地關門,當年我常去的幾間店數年後已所剩無幾。

2005年7月17日,明智伝鬼與夢路將有一場表演。當晚觀眾們納悶:上場和夢路搭配的怎麼是繩師有末剛?表演後才傳出明智伝鬼已於當天逝世的消息。夢路當晚仍上場表演,日本職人的敬業精神令人佩服。

明智伝鬼的告別式上,每個人手持一小段麻繩獻到明智靈前,隆重而別具意義。許多 SM 圈內名人來致意。明智伝鬼死後,在圈內大老運作下,原使用「明智」姓氏的幾位表演者都將姓氏歸還。神凪在這種氣氛下也無法把「明智」兩字用下去。於是明智伝鬼沒有正式傳人。事業失意的神凪一度淡出 SM 圈,2011 年才重新出道。

明智伝鬼,1940/09/11 – 2005/07/17. 出處:《akechi》 by 斎藤芳樹。新風舎,2007。

當時,巨大的轉變正發生。神凪想往海外發展的想法因其事業低潮而擱置,但歐美對繩縛產生越來越濃厚的興趣。對不通日文的歐美人士來說,通往日本繩縛的唯一窗口便是長田 Steve. 已繼承「長田」姓氏的 Steve 向明智伝鬼重學繩縛,在門戶之見仍深的當時惹人非議,對明智流學生來說也只是「看,我們畢竟還是比較強」的意氣之爭,而不了解他為放眼天下做準備的企圖心。數年後,當日本繩師們紛紛發現日本外面還有個大世界時,長田 Steve 已經是亞洲以外最有名的繩師。明智傳授的高手小手縛甚至一度在海外被稱為「長田式高手小手縛」。

眾多 SM bar 激烈競爭中,最後少數勝出的店家包括繩師一鬼の子主持的店。神凪最失意時,一鬼の子請他指導繩縛。後來一鬼の子也走入國際舞台。受到他與長田 Steve 的影響,一度式微的明智流繩縛逐漸在日本之外被視為標準的技術。只能說世事難料。一鬼の子於 2010 年受邀到英國表演與講課,掀起了日本繩師往外走的熱潮。此後日本繩師一個個到海外表演,越來越多外國人到日本學繩。

在這股熱潮之前就已固定到日本學繩的 Pedro 靠紮實的技術與執著的熱情為人敬重,在歐美教出不少學生。相當仰慕明智伝鬼的 Pedro 於 2005 年十月在里斯本辦了一場紀念明智伝鬼的演出,重現了多種明智伝鬼的經典繩縛。後來他也成為職業繩師,四處表演與教學。我所認識的每個人都對他讚不絕口。

2005 年 10 月 2 日,Pedro 在里斯本重現明智伝鬼的技巧。

Succubus 的常客感情很好,即使在酒吧關門、神凪暫時離開 SM 圈後,大家仍偶爾聚會,聊彼此的種種。然而聚散浮生,數年後,Succubus 好友中有人年紀輕輕卻罹癌過世,有人罹患罕見疾病長期臥床;令人欣羨的夫婦意外地傳出離異的消息;大家喜愛的年輕小女孩回家鄉依父親的願望考警校,自認不適合參與 SM 活動。

出乎大家意料地,神凪的幾位優秀學生 Sam, Akira, 藤井都已淡出 SM 圈。Akira 在東京新宿ゴールデン街開了一家酒吧, 現在仍是大家偶爾會見面的場所。Tougo 外派至俄國,參與當地的 SM 圈,教出不少優秀的表演者。曾在 Succubus 打工的蓮於 2011 年以「鵺神蓮」的名字出道成為職業繩師,參與巡迴世界的國際團隊。Rio 出了唱片和單曲,目前仍在流行樂界努力著,在日本各地巡迴表演

整理這些文字時,我意外地看到 Rio 與我的約定:「我要成為名吉他手,你要成為名繩師唷!」當時的我只打算參與推動台灣的 BDSM 社群,在繩縛方面扮演如 Tougo, 藤井一般的「熱心友人」的角色,從沒想到自己真有天會走上台前,被冠上「繩師」的頭銜。看過許多圈內人來來去去,也目睹繩師/表演者們台上台下、上台下台,我深刻體會到繩師們和常人的不同:終究說來,不過是他們願意為這份執著犧牲多少。和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志業的許多繩師相比,我仍遠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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