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秘密 —— Deeperjoy龍焰營地的故事(三)

◎ Mosaic Cat

大概很難再有機會像龍焰那幾天一樣過著7/24全天候的BDSM生活。起居的空間很BDSM,穿的衣服很BDSM,做的事情很BDSM,雖然我會調侃像是上班一樣的在綁人,但是那種感覺很純粹,你可以完全沈浸在你喜歡的世界裡,跟你在一起的人們同樣也是。

每天早上醒來,睡眼惺忪的爬出帳篷,以打屁股來問候早安;正午陽光熱烈的時候,大家躲在主帳棚裡聊天,試各種大S們帶來的工具,互相傷害;下午是玩樂的時間,workshop一起練習繩縛,或者為晚上的表演嘗試各種綁法,練習鞭子。

連續三天晚上,第一天非正式表演,第二、三天Fetish Night,對我來說嘗試了很多的第一次。我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表演,每一場都超過30位觀眾。第一天晚上綁Tongtong的時候一開始其實有點緊張,但是她像是完全忘記被觀看這件事情,一直很興奮的問我等等要綁什麼。我被她快速拉入繩縛的情景,開始思索繩路以及要做些什麼,外界的一切開始慢慢離我遠去,像是一個結界一樣,在這個空間裡只有我們和繩子。此後這個結界在我每次表演的時候都會出現,讓我全神貫注到忘記有人在旁邊。

Tongtong是很優秀的被縛者,表現力極強,過程中她的情感變化非常快速,我雖然束縛她的身體,但她的情感和靈魂卻像是溢出身體一樣的自由,她給予的表情和反應,讓人陶醉,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訴你,她想要更多更多,我在努力的追趕她的感覺。這個過程中,很難說清誰是主導者,雖然形式上我是施者,她是受者,但我被她豐富的情感變化纏繞的沒有任何機會停歇和分心,所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這一刻,我是她慾望的奴隸。

當我發現她被綁在背後的手開始失溫,於是決定放她下來,但是tongtong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請我繼續,我掙扎了幾秒,決定還是放她下來,她一直說著「不要結束,不要結束」,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安慰她,一定還會有下次的,來日方長,不需戀戰。

在紅色迷離的光線中,我拆完繩子抱著她,觀眾的掌聲把我拉回現實,我才發現現場裏裏外外都是人,小小的空地已經水泄不通。「你們真的太美了。」一位觀眾一邊鼓掌一邊說,「你們好像一對啊。」

繩縛奇妙的地方就在這裏,縛者和被縛者的關係因繩而起,以繩而終。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時間,卻能在轉瞬即逝之間達到深入內心的交流。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擁有的感覺。平時我並不是一個控制欲很強的人,比起控制,我更喜歡給予。通過繩路的快、慢、鬆、緊來帶給對方更多感覺,同時也希望對方給我更多的反饋。這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被縛者要的多,我就會給更多,如果對方停止在某種狀態,我也會到此為止。可以天雷地火,也可以蜻蜓點水,一切全憑感覺。

除了相對傳統的繩縛吊綁,這次我們還嘗試了跨界合作,分別是三個「繩縛+X」的嘗試,其一是膠衣,其二是木乃伊,第三個是呼吸控制。

膠衣的合作是跟蛋糕。蛋糕來之前,大家就一直跟我講,他是一個要求很高很高的人,我怕是難以應付蛋糕的需求。在前期溝通的過程中,我也發現他是一個很仔細想法很多的人,心裏惴惴不安。當天中午蛋糕到了現場,我們大概模擬了一下晚上的狀況,我和Eric商量之後決定把蛋糕綁在竹子的cube裡面,按照蛋糕所希望的飛翔姿勢。

但是情況比我們預想的要複雜很多。當晚的蛋糕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中午見他時,是一個看上去清爽的男性,到了晚上,他穿上緊身的紅色膠衣和腰封,戴著金色的假髮,踏著恨天高,身體輪廓凹凸有致,完全神一樣的降臨

性別的界線在此變得模糊。這是我第一次碰觸到膠衣,出乎意料的滑,膠衣為了閃亮所以上了一層油,麻繩的摩擦力變小,我們不得不綁的更緊。當把蛋糕吊起來後不久,他就覺得腰封的位置太緊,已經開始阻礙呼吸,我們趕快將他放下來,雖然只完成了短暫的吊縛,但是當他被呈現在黑色繩網,紫色燈光的竹子立方體當中時,還是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夢幻感。

雖然最後沒有達到預期中的所有效果,但是蛋糕並沒有責備我們,相反一直說這是一個寶貴的經驗,之後可以做的更好。我才發現了蛋糕除了嚴謹之外的另一面,那就是寬容和灑脫,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突然從扁平變成了立體。

第二個「繩縛+X」是跟vil、兔子合作木乃伊。Vil先用保鮮膜完全包覆兔子的身體,然後再用黑色的膠帶一點一點的封住,兔子像是被打了馬賽克一樣,慢慢地開始模糊,漸漸失去了作為人的特徵,最後只剩下一個輪廓,看不到他的五官和表情,他的身體無法動彈,需要被人抬起才能移動。此時的他變成了「它」,變成了一個物,我們將這個物面朝下平吊在竹子的吊架上。吊好之後,vil讓大家散開,不要講話,給兔子一些時間自己感受在裡面的狀態。我不知道哪裏來的靈感,在吊架上的這具黑色木乃伊下方躺下來,與他對視,那種感覺像是被一個黑影包覆,我看不見它的臉看不見它的表情而你明知道它是一個人,但你只是看到一個物體,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Vil的哲學跟我不同,他的戀物情節在「他」變成「它」之後,才變得清晰,那是一種對於物的喜愛。膠衣和木乃伊都如同「第二皮膚」一樣,替代了對於人體皮膚的迷戀,這層帶有光澤的皮膚放大了人體的某些特徵,同時也隱藏了某些特徵,使得欣賞的人建構出了一套美學風格。

Eric的感受介於「他」和「它」之間。當Eric躺在黑色木乃伊下方時,他伸直手臂,指尖碰觸到了木乃伊的身體,「他」呼吸了一下。物和人在這個呼吸之間交替出現,Eric說當他碰觸到那個呼吸時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動,讓他快要哭出來。

事後我問兔子,在被封在木乃伊裡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兔兔說,那是一種類似電影《逃出絕命鎮(Get Out)》裡男主角被催眠的感覺。雖然對外界有感覺,但是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感知,在人沈浸下去之後,感覺「我」消失了。我問他「那麽那個時候你覺得自己是人還是物?」兔子回答「肯定不是人,但也不好說是物,有種飛仙的感覺」。當周圍人遠離,外界環境安靜下來之後,兔子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空白上,像是進入腦內潛遊一樣的狀態,眼前各種幻相。「那真的是Deeper Joy。」

第三個「繩縛+X」是和vil、Alic的合作。我們安排了一個簡單的劇本:Alic坐在一個透明的超大袋子裡,我綁她,綁好之後用袋子將她裝好,束緊開口,然後換vil跟Alic互動。

Alic坐在透明的袋子中,閉上眼睛,我坐在她身後慢慢抱住她,握緊她的雙手,快速的綁了一個雙柱縛,另一端繞過吊架,將她的雙手拉起,束縛住她的雙手,然後開始在她的身上編織網羅,十字扣和八字扣隨著繩路的走向隨性組合,整個過程就像是在雕刻和打磨一樣,將她塑造成我想要的樣子。

當我將袋中少女札緊封口,掛在吊架上,她的主人抱住袋子中的她,用力摀住她的口鼻,1、2、3、4、5⋯⋯時間變得特別漫長,平日的鐵S突然變得感性,袋子裡的是他的貓,是他的物,對於戀物的強烈執唸散發出一種猙獰的愛意,時而強烈時而溫柔,情感的宣洩讓旁人看的震驚了,這是另一面的他。

當我打開袋子,摸摸貓的頭,開始幫她拆繩子,我發現她的眼睛紅紅的,事後我問她為什麼哭了,她說在袋子中朦朧的看到外界,感受窒息。有一種快要失去的感覺。

人的情感變化是莫測的,特別是在實踐BDSM的過程中,心理和生理都處在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當中,讓人變得更加敏感,情緒變化得也更快。很多細微的感受稍縱即逝,但你可以感覺到它們經過身體和停留在內心的感覺。不論是「技術」、「物質」還是「關係」最終都是服務於「感受」。

可能若干年後,我只記得龍焰上發生的片段:早上被帳篷頂凝結的露水滴醒,睡眼惺忪的爬出帳篷,翻山越嶺去洗漱;中午吃著杜賓生產的美食,驚嘆原來大鍋亂燉還能這麼好吃;夕陽西下時分完成一場吊縛,抱著受縛者慢慢拆去繩子,斜斜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炫目的很不真實;一夜的喧囂落幕,營區的朋友們圍坐在一起像是某種儀式一樣,用剪刀石頭布決定下一個被滴蠟的是誰。還有那些變成經典的場景。

* * *

在龍焰的最後一夜,我們依循龍焰和火人節的傳統,燃燒了一個巨大的裝置作為整個活動的結尾。這個裝置是一條龍,是由藝術家麻進設計的,整條龍有三層樓那麼高,全部是用竹子、鋼絲和枯枝落葉建造而成的。這個裝置花了一個多禮拜才完成,集合了各個帳篷的志願者和當地的工人,每天趕工,終於在活動中完成了。

麻進邀請我們去他的裝置上做吊縛,這是難得的場景經驗,在一個大型藝術裝置上做吊縛的嘗試,將繩縛和環境、裝置結合在一起。我們一共嘗試了兩組作品,其一是Eric和大天使的合作,Eric將大天使吊縛在龍架上,大天使開弓射箭,一展力與美。下午炎熱的環境中要完成這次吊縛和拍攝是非常困難的,對繩師和model的體力、耐力、創意和臨場應變能力都是一次挑戰。當時我不在場,但後來看到照片時還是忍不住驚嘆,這比我預想中要更完美。第二個作品是我和tongtong完成的,在太陽即將落山的魔幻時刻,我將她吊起,坐在她的下方,看著她,撫摸她的臉頰,跟她講話,天色漸暗,她的表情越來越模糊,但一直笑著,Eric拍下了這個時刻,也成為了我在龍焰中最經典的一張照片。

圖25.繩師Eric和大天使合作完成的繩縛作品(裝置設計者:麻進)
圖26.我和從之弓子(tongtong)合作完成的繩縛作品(裝置設計者:麻進)

當我們完成這一吊之後,這條巨龍就要被燒掉了。這是整個龍焰的重頭戲,所有營區的人都聚集到了龍的四周。三天的活動期實在太短暫了,轉眼間就到了要告別的時候。舞者們點起火把火球,在火焰中起舞,照亮了整個夜晚,這是燒龍前的儀式,也是最後的狂歡。

火舞的尾聲,舞者們走向巨龍,準備點燃底部。大天使則站在遠處,點燃弓箭頂端的火種,一箭射向巨龍頭部,整條巨龍很快變成火龍,熊熊燃燒在黑夜當中。現場的人們一邊歡呼一邊高喊 “Fucking Dragon Burn!!” 氣氛high到最高點。

圖27.龍焰最後一夜的火舞
圖28.龍焰最後一夜的火舞
圖29.龍焰最後一夜的火舞
圖30.巨龍被點燃
圖31.巨龍被點燃
圖32.人們在火龍的光熱中起舞,跟龍焰告別

那一晚,我們都不願睡覺,燒完龍,翻過兩個山頭回到營地,這條線路已經從陌生變得熟悉,像是回家的路一樣。我們在自己搭建起的營帳裡喝酒聊天,音樂開到最大,隨性玩耍。我在吊架下又綁到深夜,拆完最後一根繩子,已經凌晨三點多。大家都睡了,我一個人看著整個營區,這個歷時三個月準備,兩天搭建,三天使用,承載了無數回憶的小小空間,即將在下一個天亮被拆除。此刻格外安靜,我坐在曖昧的紅色燈光下,回想著這幾天的一切,離愁別緒,油然而生。我是不太會告別的人,每到這種時候,都會變得傷感。默默關掉了所有的燈,輕輕經過大家的帳篷,山風從林間吹拂而過,靜謐的如海底一般。

那一晚我一直淺眠,不到六點就清醒了,最晚一個睡,最早一個起。我信步走在營區、山谷、叢林,一路散步到昨晚燒龍的地點。巨龍已經化為灰燼,殘留著一些鐵絲和燒黑的木炭,其他的塵歸塵,土歸土。拍下最後的殘影,在這個清晨,我完成了我的告別。

圖33.站在巨龍的灰燼當中

後記

這篇文章是我從龍焰結束之後(2018年5月初)一直到現在(2018年8月初)斷斷續續寫成的,有我拖延癥的原因,也有幾次準備寫作時太沈溺回憶,以至於什麼都寫不出的狀況。我們一起去龍焰的朋友們回到各自現實生活中之後,都經歷了一段或長或短的適應期,有的人情緒陷入低谷,也有的人持續舉辦新的活動,認識更多的人。但龍焰之於我們,已經成為不可替代的回憶,集體活動帶給人們的力量以及連接是非常厚重的,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戰友情誼」吧。

這一年是值得紀念的一年,中國的BDSM社群在這一年迅速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地方開始舉辦線下實體活動,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從網絡中走出來參加活動,面對面的交流和認識彼此,形成在地社群,更成為彼此支持的朋友。

這中間有非常多的人不懈的努力著,很多人不計酬勞得失,熱情投入其中,使得這個圈子越來越有趣。

Vil曾講過一句話「之所以喜歡這個圈子,是因為當我們見過面之後,我不需要再向你隱瞞我最後的秘密。」這也是我最喜歡這個圈子的地方。我們可以輕鬆的聊著自己的喜好,分享所知,彼此支持,不需要掩飾,做我自己。「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能以這樣的方式認識大家,真的太棒了。

在最後,以羅列Deeperjoy營區所有參與者的名字做結尾,我們明年再見,希望更多有趣的朋友一起加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2018年龍焰Deeperjoy營區全員:Vil、大天使、杜賓、垂耳兔、Alice、Davide、Nnnn、Gin、林木、小雨、Sam、Eric、蛋糕、tongtong、Richard、VT、麻進、花花、雲舟、How、茂飛、Mosaic 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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