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記出縛(上)

撰文:Oma

繩縛:大波

攝影:Elvensong Photography

冒險的生活是指你將每一個片刻當成是最後的一刻,每個片刻都十分珍貴,而你什麼都不怕,你知道死亡隨時會來臨,你接受它的存在,沒有任何反抗,相反的,還主動與死亡接近,身心靈都在享受與死亡的正面相遇。 當你與死亡面對面時,去享受這些時刻——在死亡幾乎成真的片刻——這就是活在危險中的意義。 但是要僅記一件事:永遠別忘記冒險的藝術,永遠、永遠別忘記。要維持你冒險的能力,每當你有機會冒險,千萬別錯過,你只會贏不會輸。唯一能保證你真正活過的方法就是去冒險。        ──奧修

 

踏進繩縛的自我實驗,對我自己而言,是一場冒險。

是我在多年的深入身心靈性練習之途裡,面對自己舒適的安全區之下潛伏已久的不夠勇敢,叛逆靈魂的不妥協天性,與更真切地走回自己身體所在的真實的一場實驗冒險;在我面對了無數次,靜心裡與自己的荒蕪與痛楚相遇之後、無數次的增長自己的穩定與茁壯的愛之後,對自己的一場冒險的實驗。

實驗什麼呢?勇氣吧、愛與接納吧,這類的事情。

很多年以前的我,是碎成一片一片,散落在名為生命的荒原之中的遺落———瘋狂、失序、充滿尖銳的憤怒與孤獨、以及給不出世界的愛,以一種荒腔走板的模樣碎落在名為生命的存在之中,要說那是無明的地獄也可以,每日每夜的,在抵抗奪取與被奪取的後遺症當中掙扎。我用了多年的時間,一片一片把自己撿拾起來,拼湊起這些無奈的起始與當初,了解一個時代壓過一個時代的洪流,學會原諒與遇見,學會接納與彈性,學會與自己的無能為力自處,學會了溶解與整合,學會了重新成為一個人的模樣,學會了好好活著是怎麼回事———帶著反動與革命的心,卻不是選擇抵抗與對立的,作為一個人好好活著的這回事。

我一直信仰著,人若無法翻動自己、放過並回頭拯救自己,那麼他就只會將溢出的痛苦流向世界。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來,乾乾淨淨,不給別人困擾,也不讓世界進入我。

所以,在自我設限的突破裡,若想要走過內在的荒蕪,就要有勇氣試著讓世界再次走進來,我需要相信痛苦會被度過,痛苦已經度過,就有力量承擔與他人更靠近相處的慾望,也有穩定能承接因此而來的互動。

去解除那種封閉性的循環需要一點勇氣和信任。

走進原本以為是危險的處境裡,那是返身;去實驗一個可能不一樣的結果,那是勇氣與信任。

──那麼,就找一件事情,會攤開自己真實的事情去實驗我已增長的勇氣、會讓別人走入我的真實的事情去實驗已增長的信任,用自己的真實去觸摸世界吧,再一次面對恐懼本身然後沈重或輕巧地走過去,荒蕪之地必會因為開始有花生長而不再貧脊;是在這樣的想法裡,一個在寫作現場自發的機緣當中,繩縛這個元素出現了。

我著迷於繩與力量的延展,以及那與雙方互動展現的細緻關係。

也著迷於某種看似作為束縛的力道,卻帶來自由的可能性。

那是什麼呢?為什麼我裡面的他們(角色),因為這件事情相遇而變得勇敢了?為什麼這樣的事情裡面,投入角色的我感受到了自由的可能。

為了寫好故事,它不能只是我腦中的東西,它要成為我的身體與生命歷程,它要經過我的靈魂與血肉,它要是我真實碰撞與嘗試的經驗;如此,這個寫作當中,作為我部分存在的主角們的相遇、遭逢、珍惜、相愛與道別,才有了真實的意義,它們才會真正的溶解、合一,以血肉之軀活回我的生命之中。

作品本身不需要被出版,如果我能走過,他們便在我之內得以相逢與和解,被我的生命給體現。

這是一場冒險啊,每一次看著一起進行探索與實驗的夥伴,除了感謝,我不斷不斷的在提醒自己,這是一場冒險。讓我過去過於敏感而緊繃的自我(ego)死亡的冒險,橫越名為自我保護的荒蕪之地的冒險,讓我此刻正在復甦的真實與愛更加深刻的走入生命本身的冒險。

 

01 初見冒險的自己,尊重身體

 

首先因得一些友善的機緣,我碰見了藝術家大波。

我們做了簡單的討論與對話,他是一個有趣的人,「閱讀」的能力很好⋯⋯即使在文字上我使用的語言不那麼親切,他卻似乎可以擁有某種了解。

「我希望能以身體做現場,經驗繩子的力量與那個過程所帶來的延展。我需要靠近這些感覺,一部份來說除了自身作為田野以作為書寫素材的經驗之外,也會想要嘗試瞭解這個力道會在我身心不同層次上創造什麼痕跡,而我如何能從這個痕跡看見自身的自我未能熟悉的面向或深入的過程。」 (2016.8.31)

第一次的合作與互動,我盡可能做到讓自己沒有期待、也沒有預設;讓自己準備好在完全的接納與空白裡面投入一個新的經驗,即使不知道會去哪、或者發生什麼事情。對於吊縛的過程身體必須離開地面這點並沒有太多意識上的擔憂與恐懼,畢竟身體在地面上的時候就已經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了,身體離開地面之後會發生的事情我認為並不會更多或者更奇怪。對於拿自己的身心感受去試驗一種新的經驗,我自身的開放性似乎是大的,不過這或許是因為原本所踩定的初衷,就是在此刻與過程裡面,把任何一丁點的身體或心的感受,走到最深、走到底,走到足夠知道那是什麼,或者走到知道之後的未知。

基本上這是一個向內的途徑,在這個途徑裡面首先是自己,因為先瞭解自己才能瞭解自身是以什麼樣的基礎與外在互動,要是忽略這個基礎,很容易把各種的張力歸因於外在的關係;截至目前,它還不涉及外部關係與我自身的互動,只涉及我對自己的承諾:在談妥、知情與信任裡,接受一個人對我做我們說定的事情,然後來看看自己會發生什麼事情、如何與這件事情、或者進行這件事情的這個人互動。事實上我有個肯定是,這當中大部分的經驗,責任不會在於對方,而是在於自身——他不會做超過我的負荷的事情,除非我讓自己超過負荷;他也不是一個我投射情感與情緒的應然的對象,我需要面對的首先永遠都是自己。

我們第一次就進行了吊縛。前面的幾個測試,直到高手小手縛之後,我接著請求讓繩子也能待在下半身,因為只有上半身有繩縛的狀態,實在造成了身體能量空間的不均質。當腰胯也上了繩,大波提議,那就來吊吧?看起來一切穩定,一切似乎也準備好了。

我毫不猶豫的答應。

第一次的繩縛經驗裡明確的某些感受,其實是落在高手小手縛之後直接進行的吊縛裡,有著深刻的一瞬瞥見。

懸吊用的繩子一拉,在往上拉升的過程裡,胸口壓迫的感覺雖不會不舒服,卻帶出了某種悲傷的情緒。我專注的看著這個對我的身體而言新奇的經驗,壓迫、悲傷、壓迫、悲傷,像是一種緊緊的擁抱卻又再更多,其實當下我有些著迷於這個緊迫感越來越深的感覺,想要好好地知道,這樣的感覺,會帶我走向哪個深處,那個悲傷究竟源頭是什麼?

在過程裡,大波總是會確認我的狀態。「還好嗎?」他總是這樣問。

「嗯、還好。」點頭,沒有不好的意思,我總是這樣回答。

右肩的承重因為不平均,肩關節比起左肩膀,感受到很多的疼痛,包括後縛的手臂顯現了疼痛,手指尖端,有些酸麻與微涼的感覺正在我試圖移動的手指上發生。

因為胸口的壓迫,呼吸似乎無法撐出太多的空間,身體似乎不太習慣這樣的緊縛帶來的壓迫感,我改用短淺的呼吸並讓氣息進到腹腔,增加身體得到空氣的頻率與替換量,這能夠有效的讓心智安靜,並且升起穩定以觀察痛苦——痛苦的外境正在發生,但是主觀經驗可以不受苦而靜靜地看著,這麼做可以讓這個狀態發生並啟動,這是在靜心裡通過對呼吸與身體覺受做一些需要的調節,找到身體與心智消耗與運作能量的平衡的一種方式,將自己帶回內觀之中接納現現場的過程。

啟動這個技巧的確讓我的心智開始更加與身體同步集中並且安靜下來,辨別出身體的層次、情緒的層次、覺察的層次,抓住我最多注意力的仍然是右肩的痛苦,當我準備觀看並描述「痛苦的增加會帶來什麼效應的時候」——下一秒突然一切就變得完全無法忍受,像是某種劇烈的情況翻過了自制的疆界,身體的失控發生,她開始哮喘,暈眩的視野意味著血糖降低的狀態,冷汗流下,生理機能準備往下滑落,接著在過去經驗的基礎之上,意識前方可以做出行動與自我控制的層次會開始被吃掉,然後是肉眼的視覺,接著如果繼續不處理的話,現象會在很快的速度當中發生,心像視覺與覺知也會因為生理機能的掉落而關閉失去運作的平台。

這幾乎是一種本能的知道,所以就在自我控制被迫掉落的一瞬間就開口「我不行了」,即使已經太晚,錯過了保留下繩的體力;我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虛弱,喘息變的劇烈,心裡保持著意識看著以極快的速度流失的生理機能和肉眼視覺,並且感受大波用肩膀將我撐住,減少因吊縛帶來的疼痛的影響,他以肩膀撐住我之後確認了無法因為這樣而好轉的狀況,開始用很快、很快的速度拆掉繩子,我可以感受到他的速度,心裡覺得有些抱歉,因為這始於我高估了身體的承耐度與反應區間,才使得他必須這麼緊張。

那個過程裡,我的內在並不感受到痛苦,僅僅只是身體似乎無法承受某個限度而起了反應,最多最多在記憶之中,就像是吸不到空氣與暈眩那樣而已。

將我放回地上之後,當後背掛的繩子一拆,我馬上躺下,任由哮喘發生並延續,然後我告訴大波,「喘完就沒事了。」標準的流程來說,平躺、喘氣、喝熱水、糖與鹽的攝取,這個過程就會解除。

這個情況不是第一次發生,過去偶爾會出現在某些靜心的過程裡,所以其實自己可以非常熟悉並且淡定的知道發作所需的外部處理過程,發作(流動的身體現象)或周遭狀態帶來的心智理解(情緒)解除就會結束,嚴格上來說那是一種能量層次的現象,能量影響的物理身體的運作——以過去發生的經驗來說,我判斷那是一種「對於外界的某個造成痛苦的情況忍耐到極限」的身心現象,大抵而言跟外界造成自己內在感受恐懼的情緒有關,只是躺在地上喘息的過程裡,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我的主觀心智未曾覺得痛苦與恐懼,反而還覺得有趣,身體卻發作了這個情況?右肩的疼痛程度,也其實並未到達我主觀所預設的,難以忍受的程度。

這個身心現象作為一個慣性必然彰顯流動的痕跡,通過流動的痕跡我可以返身原因並了解運作的過程,人因通過痛苦/失衡症狀而能學習平衡的主體性,這裡面一定是我疏忽了什麼,或者我的身體要跟我對話什麼,否則在我們在意識/身/心已經建立完善的合作與覺知裡面,不應該出現這樣的落差。

身體總是誠實的,沒有身體,我們的心智就沒有運作的平台。

躺在地上,呼吸漸為平緩的過程裡,我回想著過程,忽然明白了這整件事情,其實只是我的某個生命慣性的一個濃縮版本;我的心智擁有覺察與解離的兩種慣性的向度,這兩件事情都能讓人對痛苦的承耐度增長,並且在這個承耐度的增長裡面,對於心智層面的影響可以降低。差別在於,解離是通過切除情感的感受而達到忍受的目的,冷眼旁觀並且無視於承耐度是有極限的;而覺察意味著接納感同外境之後,組織每一個層面的現實條件並出離痛苦的主觀情緒,並依循這個對現實條件的組織與認知去進行相應的與外界的行動和互動。基本上,解離與不得不的逃避/迴避有關並且形成忍耐與內部的壓力,而覺察更像是擁有彈性地出離,但是保有主體的完善與能動性。

而這個發現裡,我的覺察裡面,關注了痛苦對身體與心智的影響,但是忘記尊重身體本身的限度。這就讓覺察變成了解離,無視於底線與基礎,讓承受堆積到某個現實受不了了,在一瞬間掉落與失去反應和維持穩定的機能。

生命裡面,這樣的模式並不是第一次。

有太多太痛苦的經驗是,我自身無視於我的現實與當下需求,以一種極高的標準或狀態追求一件事情/能力的抵達,忘記體恤自己、忘記體諒自己身體與心智情緒需求的現實,而最後那些事情成了我的惡夢,某個點上崩潰了破碎的經驗連同我的才華與能耐一同帶走,留下痛苦與遺憾,「再也不做」的遺憾。

對照身體的語言,就是這個情況———過度地承受之後,組織生命能量的能量突然崩毀,珍貴的生命能量開始流失,休克其實就是身體表態在一瞬間「崩解/結束」的語言。

這個返身,讓我反省與看到的是我的自我與驕傲、以及對我的現實基礎的忽視。

上繩的第一次,我的身體教會我務必尊重她的基礎,而不是只是「我想做什麼」而已,沒有身體的基礎,誰也別想做什麼,而對於繩的生疏與生理狀態的輕忽,讓我深刻了解,這是一個建立在身體基礎之上的活動。

不只是繩,與繩相關,整個生命在這個回顧裡,都在經驗這個提醒。

在繩縛裡面,探究心智能夠承耐什麼之前,對身體的覺察與尊重要比過去在各種身心練習裡面更加精微與確實。這非常有趣,這顯示了一個活動所帶來的能量指向於哪個層面作為基礎,而很顯然,繩縛是以身體作為基礎的現象場,才向上堆積至心智的展現與探索。

這個短短的返身回看的經驗,讓我真實的看到過去生命裡面,以為已經在練習中移除的慣性,以這麼細微的方式,在一個新的探索領域裡對待自己的方式與行動當中再現,這意味著內在裡根本的某種「我以為」,那種自我與驕傲,就在行動裡沒有覺知的發生著。

這讓我對於上繩這件事情,開始有了更多的尊敬,敬重自己的身體,敬重自己的覺受,以及敬重這個過程雙方的互動與編織,那個當下我非常非常感謝對方對我的照顧,以及僅僅只是一句「我不行了」他便從我的身體狀態看出來是真的不行了,這意味著他在每一個時刻都是照顧著我的,這個態度與謹慎,也讓我感到非常的感謝與敬愛。

同時,在生活裡面的各個關係與經驗裡,也同樣的提醒了這些事情:關係的互動與交織、關係當中的自己的行動、關係當中自己的承耐。

在過程裡面,對於身為繩師的大波的詢問裡,「我可以」,和「沒有不好。」總是我心裡面的語言。

在大波重複的詢問與我的重複的肯定回答裡面,內在那「沒有不好」的感覺,就暗示了這個無可無不可的狀態,迴避了好或不好的判定,但那應該是我對我自己的責任。第一次的經驗讓我知道,我應該要擔好自己對自己的責任,不然就是關係之中的對方要一起擔上我對自己責任承擔的不足導致的後果。這樣的反省,繩內如此,日常生活也是依然。

繩上的身體經驗,對照生命經驗的返身,我覺得是非常有趣的過程。

在那個起初出現的胸口受到緊縛壓迫的悲傷之中,內在有一個瞥見是關於過去在大學時期的痛苦的身形。不過這個關聯就在我想要進入的更深去觸摸到的時候,就被身體滑落的生理機能給打斷了。

這個瞥見讓我非常在意,以至於幾乎是這一次的經驗結束後,我就在心裡決定了第三次碰面時想要進行的合作。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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