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繩至今,也已個把個月。回想最初見到繩縛,是在今年年初剛對BDSM稍感興趣時,偶然買到的「花與蛇zero」影碟裡。那時整部片看完,只對裡頭把三人綁一塊兒的繩縛表演場景印象深刻,但也不過是蔚為奇觀,沒作他想,直到後來在五月底的台大BDSM研討會上聽小林用「beautiful suffering」,描繪人經綑綁形成的姣好體態,因緊縛生成的隱忍神情,及沿著脖頸滑落的汗珠,才恍然領略此中惹我悸動的哀豔淒美,並立時為那樣的畫面心醉神迷。
為了親手打造那樣的畫面,我開始學繩,嚐試繩縛攝影,一心只想綁出別緻的花樣,拍出優美的作品。儘管起初在MAYA的繩縛課上,我很快就學到綁縛的過程中應該要關照繩模的感受,無時無刻,花樣百出,要查其所欲又要出其不意,以及拆繩重於綁縛等等道理,然而因那時我只把繩縛視作藝術,把繩模當成創作夥伴,所以在綁的過程中稍不留意,我就會陷入自個兒的創作情境裡,全神貫注,與世隔絕,對繩模除了偶爾噓寒問暖拉東扯西外,就別無用心,從不仔細體察對方在這段受縛體驗中真正想得到什麼,只要最後能拍出合我心意的照片,我便沾沾自喜,覺得順遂圓滿。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實在自我得可怕。被我綁過的繩模們當下沒跟我計較,等到跟我混得更熟後才說,她們其實期待更認真的情慾經營。可我雖依言作了修正,卻也不過是順應對方的要求而已,我仍然不敢主動探索對方的情慾,也不願將自己的情慾與此產生連結。就像和人結夥爬山,我一心只想攻頂,即使隊友說了,這一路風景也很美的,我們一道看看嘛!我雖答應了,也只是出自體貼的放緩腳步,好讓隊友方便欣賞,但自己仍是心繫顛峰,直盯前方,無視美景,也無視隊友想與我分享美景產生共鳴的心情。
於是這便在我和繩模之間構成一種古怪的隱微矛盾。我貼近對方的身體,卻遠離對方的心;對方把自己交給我,我卻拒絕交出自己。當然我也關懷對方,麻嗎,累嗎,渴嗎,真心實意,但也僅止於此,我不試圖作更深入的觸碰,也牢牢封閉自己。所以我可以逗趣,可以溫柔,可以在嬉笑間營造淺薄的親暱,但是一旦剝開這些,幾乎再沒有更深刻熱烈的激情。
說是幾乎,是因為讓我發自內心因為綁人而亢奮的經驗,其實還是有的。除了面對愛人以外,有那麼一次,幾個朋友到我家徹夜吃酒閒聊,快天亮時,大家多少都醉了,即使是最清醒的我也有些茫。那時其中一位曾說過她因為無法與人建立信任關係而不願被綁的女孩,突然迷迷糊糊的對我說,要綁她就趁現在。我起初還當她隨口玩笑,直到她再次要求後,我才明白她的認真,一時興起,便一口答應。
而那便是我至今綁過最酣暢淋漓的一次。我不為拍照,不為練習,也與性無關,只專注的陶醉在綁的動作上,投入得就像隨著音樂起舞,甚至彷彿因此喚醒蟄伏在我心底的什麼,讓我從中感到某種我不熟悉的放肆痛快。
事後回想,或許是因為酒精鬆動了我慣常的防備和節制,才造就這場對我來說有點魔幻的特殊體驗,我既眷戀,又有點懼怕,畢竟那個被喚醒的什麼正是我長久來所竭力馴養的,我目前還不願再進一步釋放牠。況且酒後綁人本就不太恰當,而若不靠酒,要進入那個狀態對我來說要克服的障礙也實在太多,所以即使我嚐到甜頭,也並未繼續追求,依然故我,以為這樣頂多就是不夠好,不能動人,但也不至於造成什麼傷害,反正社交不也是這麼一回事嗎?這世道動輒挖心掏肺的人甚少,插科打諢,就圖個彼此輕鬆愉快,也不算什麼錯事。
如此不久,我就嚐到苦果。隨著學繩時間越久,我對自己要求越高,就越容易焦慮,只要綁得不美或吊縛不成,便情緒緊繃,意志消沉,失去和人調笑的餘裕,放任氣氛凝滯,此時我和繩模間的隔閡就會無從遮掩的益發明顯起來,就像同床異夢一般無奈慘澹,讓繩縛這件事瞬間失去意義,變得荒謬難堪。
那段時間我既自責又挫折,尤其當我在繩縛課上因屢次吊縛不成而對作我繩模的愛人動脾氣後,無心再練,只好旁觀起其他初學繩縛的學員,見他們即使只用簡單的綁法都能和初次見面的人玩得開開心心,不禁難過的想,我到底在搞什麼?為什麼我學了這麼多,卻反而連跟愛人都玩僵了呢?
然後我才發現,這除了與我在近距離接觸下更容易暴露出來的各種根深柢固的性格缺陷有關外,最重要的,是因為我玩繩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放錯了。我為了攝影,要求畫面,因此只要綁得不美或吊縛不成,無法達成目的,這次綁縛對我而言就算失敗。然而說到底,我玩繩縛攝影既不為求名獲利,那最終不也是為了尋開心而已?所以其實綁得不美或吊縛不成,都不要緊。
只要我和繩模在過程中能樂在其中,就不算失敗。不,精確來說,唯有如此,才是成功。
回想最初,時常有人問我為什麼喜歡繩縛,我大都簡單回答,因我覺得繩縛很美。如今我漸漸明白,繩縛的美,不僅只在於成果,也在於過程,而且比起看得見的,更重要的,應是那些看不見的,比如我們彼此交託信任,表露欲望,建立聯繫。
共渡一段靈肉都緊緊依存的珍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