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含 Netflix 2023 年台劇《模仿犯》關鍵劇情。
談 BDSM 倡議與大眾文化的互動時,我常提到我成長過程中目睹的這個經過:80 年代左右,BDSM 符碼偷渡進入了主流美國電影中;90 年代左右,大眾文化越來越常借用 BDSM 元素,甚至直接描寫 SM 人。「電影中開始出現有 SM 喜好的角色。而且,漸漸地,還不見得是殺人魔!」
這句「還不見得是殺人魔!」自然是故作慶幸狀的揶揄。然而,歷史雖不是線性的,歐美 SM 圈走過的發展階段常在數十年後於台灣重現,因此前者常可做為借鏡。2023 年的台灣竟還真出了《模仿犯》這麼一部戲,反派主角是出沒表演吊縛、鞭打的秘密俱樂部,在名為 “Kink” 的夜店尋覓女性受害者,並且會在受害者身上綁菱繩的殺人魔。
《模仿犯》不出意料地受到 SM 社群的關切與批評,認為其中的 SM 相關橋段荒謬而脫離實情。然而,台灣影視媒體借用 SM 元素、甚至積極尋求 SM 人合作的情況越來越尋常。《模仿犯》只是一例,據我所知,目前有 SM 人協助、可能在今年或明年上檔的影劇至少還有兩部,而以後可能還會更多。對於這即將發生的現象,我們能發展出什麼用於讀解、分析、批判的工具與觀點呢?
分析《模仿犯》時,這幾年我曾談及的一個課題「東方主義」竟意外地契合。這將是本文談《模仿犯》的主軸。
進入正題之前再提一點:台灣版《模仿犯》中幾乎所有的 SM 或性相關橋段,包括:至少四名女性受害者與 “Kink” 夜店有關聯、主要角色曾授命報導地下 SM 俱樂部、幾個角色流連於 SM 表演場所、使用拇指扣拘束受害者、其中一名反派小時被當作女兒養等等,都是宮部美幸原著的《模仿犯》中沒有的內容。1 指出此點並不是主張原著至上、不能改編,而是要指出:這些 SM 相關內容被台灣版的劇組有意識地、大費周章地加入,必定有想達到的目的。而他們也須負起責任,不能以「這只是改編自小說」開脫。
又見東方主義
東方主義 “orientalism” 一詞最初可理解為一種藝術分類。如同人物畫、風景畫、靜物畫、史詩畫…等等分類,「東方畫」也是一種畫作類別,泛指以東方(此處指由歐洲為原點出發的近東、中東)風情為主題的繪畫。有段時間,歐洲人對東方的人、事、物好奇,樂於收藏這類作品,也有以東方畫著名的畫家。
Jean-Léon Gérôme 的〈弄蛇人〉(The Snake Charmer, 1879)是著名的東方畫。畫中,裸體少年與吹笛老人做著弄蛇表演,牆角的觀眾們引頸屏氣,出神地看著。Gérôme 善於隱藏筆觸,創造鉅細彌遺的真實感。學者 Linda Nochlin 指出, Gérôme 這類型的畫家「試圖讓我們忘記他的畫作其實是創作,方法是… 堅持大量、道地的細節,尤其是一些可說是非必要的細節。不僅是仔細畫出的土耳其磁磚… 不僅是牆上的阿拉伯文字… 甚至包括磁磚的修補痕跡。… 如同[羅蘭巴特]指出的,這些細節的功能是宣稱『我們是真的』。」2 (斜體為我所加。)
這使得觀眾難以察覺:分開看都很「真」的細節組合起來後形成了相當不真的整體。〈弄蛇人〉中牆上的文字有錯誤(這是相對的小問題),畫中各角色來自不同部族,不太會這麼聚在一起(可以說更是為了滿足畫家想呈現多種角色的需求)。其實,弄蛇表演並不是這個地方的習俗。看來擬真的細節,組裝出的是畫家心目中、或著受眾心目中的空想場景。
怎樣的空想呢?Nochlin 說道,「Gérôme 如同所有的藝術家一樣,並不是在反映現成的真實,而是在生產著意義。」與其說是真實,不如說是畫家與其西方觀眾一廂情願的想像。例如,”Harem” 是穆斯林家庭中女性及兒童的居住場所,成年男子不得進入,常被譯為「後宮」或「閨房」。Harem 是東方畫的常見主題。但男性西方畫家怎能進得了 harem, 知道裡頭是什麼光景?答案是,他們進不去、沒見過,但他們還是要畫。畫家們心知肚明,典型 harem 畫中的裸體白皮膚女子以及她們的深膚色僕役呈現的不是「真實」的日常 — 很少人在自家的日常是這樣。但那是出資的業主要的。畫中女子得展現性感的肢體,讓西方觀眾能一邊窺看想像中的後宮,又可一邊推說是「他們的風俗」。
是的,「他們的風俗」。Nochlin 注意到:「西方人對北非的暴行很少出現在東方畫中。… 東方人對彼此的暴行卻是受歡迎的主題。怪異而異國的懲罰、駭人的酷刑… 都是東方畫的慣用主題。」東方畫呈現的是一個古老、守舊、怪異殘酷的東方,這是「他們」,由此對照出一個「我們」 — 現代、進取、人道開化的西方。「我們」與「他們」的界線畫了出來,近東就成了「一個奇幻空間或屏幕,情慾、施虐慾等強烈慾望可投射於其上而免除罪責。」
奴隸市場也是東方畫的常見主題。典型的「奴隸市場」畫中,皮膚白皙的女子在公開或半公開的場合脫衣接受深色皮膚東方男子的檢驗。這出自西方觀眾一廂情願的想像,但對他們而言,畫中每個細節都如此「真實」,此事必然是真的;況且,「野蠻的、神秘的東方」有這種習俗,再合理不過了。
Nochlin 認為這些畫作「拉開了一個適當距離的舞台、演出被禁止的激情」,畫的雖是遠方的事,展現的卻是「當時法國男性對女性的權力」、「一種『男性,藉由毀滅女性,而享受女體的無限力量』的幻想。」西方觀眾一方面得以把自己想看的場景投射到遙遠的東方去偷窺,一方面又可擺出了拯救、征服、教化的道德姿態,觀看著「他們的風俗」。薩伊德(Edward W. Said)的重要著作《東方主義》便指出此種對東方的凝視方式如何為帝國主義服務,合理化西方對東方的侵略行為。3
這一切和《模仿犯》的關係為何呢?台版《模仿犯》相對於原作添加的性元素:SM, 叫做 “Kink” 的夜店, 女裝養大的小孩… 就是如同前述的不必要的細節。
SM 作為「他們的風俗」
台版《模仿犯》中的 SM 與性相關細節為劇組所加,在原著中並沒有對應,在台版中卻成為了重要情節。劇組請了 SM 圈內專家參與製作,由他們演出吊縛、滴蠟、鞭打等場面。劇中的 SM 俱樂部名為「索多瑪」,典故應是薩德的著作《索多瑪120日》。甚至用上了圈內相對較少用的單字 “kink” 當作夜店名。它們好比畫得精緻的斑駁磁磚、質地細緻的土耳其鞋與頭巾,堆砌出一個「這是真的」的錯覺。但擬真的細節組合出的卻是劇組為迎合其設定受眾呈現的空想。
第八集的這個場景很有代表性。被綁架的女子身上由圈內 SM 指導綁了菱繩,從她背後、手上牽出長長的、很有存在感的繩子。對大眾來說,需要具備技術才能做出的細節給人煞有其事的真實感。但對懂門道的 SM 人來說,身上的菱繩只是裝飾,除了對觀眾說「這是 SM」以外沒有功能。牽得過遠的繩子給了受縛者很大的活動空間,沒有拘束效果。45 細節堆砌出的畫面符合了大眾想像,卻和 SM 人真會做的完全相反。劇組使用 SM 素材的態度於此一葉知秋。
在許多大眾心目中,「SM 活動」就是「SM 表演」,於是幾位反派角色出沒的 SM 俱樂部也理應是 SM 表演場所。就如同沒去過 harem 仍可以憑著想像畫 harem, 劇組想像(並費了心力特地搭建出場景)的 SM 活動符合了大眾對地下聲色場所的期待。這是一個表演「特殊真人秀」(劇中語 — 彷彿能進行 SM 的「真人」是稀有特殊的存在,是迥異於「我們」的「他們」)的秘密地點,穿著整齊、戴著面具的男性當消費者,拿著酒沈默地看表演,衣著裸露的女性作為女服務生 — 大眾想像中很喜歡讓 SM 活動參與者戴面具。67劇中角色回顧:「那個秀實在太殘忍,女生們不斷地被虐待。」
事實上,目前 SM 圈內的典型派對中,參與者聚在一起聊天、交誼,互動實踐的首要目的是為了彼此的愉悅,而不是當作表演。在以泛性戀群體為主的活動中,各種性別的參與者都有。身份與角色可以流動,一個人可能在這個時刻扮演施予者,下一個時刻轉變為承受者。不論什麼互動,都在確認所有參與者意願的前提下進行,以讓彼此皆愉悅為目的。「表演」是另一種類型的活動,需較多籌備,因此相對較不頻繁。參與表演的演出者都進行過安全與尺度的溝通,沒有人需要為了表演被委屈。而對觀眾來說,看一場 SM 表演的購票、入場、等候、看戲、給予表演者祝賀與回饋等等流程與體驗與看一場小劇場表演無異。表演資訊公開,任何人都可以看表演,不需要戴著面具進入隱密的秘密俱樂部去看「特殊真人秀」。
其實,劇組知道這一切。這不就是為何要聘請 SM 顧問嗎?但,就如同畫 harem 或奴隸市場的畫家,劇組心知肚明:影片中呈現的不是 SM 人的日常,而是劇組的選擇。8他們選擇呈現一個迥異於合理的日常的、發生在遙遠他方的事件,發生在一群與「我們」如此不同的,野蠻的、神秘的、迷人的「他們」身上 — 即使其實這個「他們」是捏造的。分出了「我們」與「他們」的界限之後,劇組想呈現的慾望可以安全地投射其上,大眾得以偷窺,又可站在道德高地,因為這是「他們的風俗」。
平心而論,劇組把戲這麼寫,是符合其內在邏輯的。劇中角色陳和平反覆提及需要一個「舞台」,是一個含暴力成分的舞台。於是舞台上的 SM 表演就成了適合嵌入劇情中的背景。劇組依照著它的邏輯,有意識地在生產某個意義。
那麼我們要問:如果,如同所有創作,這齣戲呈現的也不是「真實」,而是創作者意欲生產的意義,《模仿犯》以 SM 作為素材,生展了什麼意義?以什麼為代價?
性道德作為最終的道德,性變態作為最初的變態
結果相當令人失望:《模仿犯》這部 2023 年的作品的性別意識仿佛來自上個世紀。刑警爸爸苦口婆心勸女兒回家,與夜店扯上關係的女子都被懲罰。台版《模仿犯》作者投射到「他們的風俗」上的,如同 Nochlin 對東方畫的評論,恰是男性對女性的權力。善良的父親們與殺人魔們裡外夾攻,限制著女性的身體。父親告誡女子們必須聽話,否則自有殺人魔予以懲罰 —「一種『男性,藉由毀滅女性,而享受女體的無限力量』的幻想。」觀眾得以把想像中的情色場景投射到地下 SM 俱樂部去偷窺,一方面又可擺出拯救、征服、教化的道德姿態,觀看著「他們的風俗」。
關於性,《模仿犯》退回到了最保守迂腐的點:女子們因其性自由被懲罰,劇中強勢女性角色因其私生活被殺人魔揶揄羞辱:「為何口口聲聲說支持女性自主、兩性平權的她,要隱藏她有私生子的事實呢?」9 於是,性道德成為最重要、最終極的道德,性道德上的缺失會有致命的懲罰。至於殺人魔的過往,其中一位角色沈嘉文一直為了看到早夭的姊姊的幻影所苦,因為母親一直對長女早夭難以釋懷(這部分與原著同),並且把沈嘉文穿上女裝,當作女孩來養 — 這部分就是台版劇組加碼演出!於是,性別倒錯是沈嘉文成為殺人魔的原因。性變態成為最初的變態,是所有其他變態的成因。而再追究下去,沈嘉文之母之所以得獨力扶養兒子,又因為她是某政治人物的情婦,沈嘉文是私生子。女子的性放蕩被男性懲罰,男性的性挫折使他們成為殺人魔。這些彷彿 80 年代 B 級恐怖片的性觀點,在 2023 年重現。
這就是劇組用「真實」素材堆砌,試圖賣給觀眾的故事。為了服務他們試圖添加真實感的目的,劇組彷彿描繪東方畫中的磁磚一般地添加了看似真實,總合起來卻與實況相距甚遠的細節。這些捏造出來的東西安上了真實存在的族群的名字,代價由這個真實存在的群體來負擔:被扭曲呈現、描繪成「他們」,被偏頗地理解。這是相當不值的。這是我們常說的「消費」的典型例子:有權者使用他人的符號與資源,奪取了好處,後遺症卻由後者承擔。其實,《模仿者》消費的不只 SM 社群。身心病患者、媒體從業者(劇組本身信口開河地捏造「真實」,卻仍厚顏批評媒體)都遭到池魚之殃。
結語:得到了什麼,以什麼為代價?
對《模仿犯》分析至此業已足夠。最後也許該談談:對於日後將有的、使用 SM 為素材的作品,我們該如何看待?
在歐美,大約自 90 年代起,主流媒體越來越常提及 BDSM, 影視作品也常使用 BDSM 作為主題或素材。這被稱作 BDSM 的「主流化」。10 這股趨勢在台灣來得較慢,但也許同樣地無法抵擋。我們該如何理解與因應?
《模仿犯》播出後,「這個戲是不是把 SM 污名化了」是我在私下常聽到大家問的問題。這表示大家對切身議題的關心,但我覺得這個提問容易引導人以「是」或「不是」的方式簡化而片面地回答,也會使得我們看事情的態度變得僵硬。
對我個人而言,這兩組/四個問題:「得到了什麼,誰得到了?以什麼為代價,誰來負擔?」是分析許多事物的好切入點。以《模仿犯》而言,我們得到了一個迎合老套男性權力觀點的戲,以性少數族群被扭曲描寫為代價,這個交換相當不值。
如果「值得」,使用 SM 為素材的戲與作品也可能是我們期待的。如果值得,一場戲對 SM 的描寫甚至不用是全然「真實」的、全然讚頌的。
例如,作為一個快節奏的喜劇,Netflix 的《親密束縛 Bonding》對於職業女王工作的呈現常是誇張的、追求趣味多於真確性的,有些行為或態度嚴格說來是可批評的。但劇中人物的個性立體,互動討喜,也引導觀眾看到了:這種性實踐其實可以,這樣的人鮮活而且不難理解。以該劇所處的時代而言,我覺得是個值得的交換。這也不表示我們得全然擁抱該劇:BDSM 社群仍給了不少指正,劇組也樂於做出調整。11
如果一個作品能讓大眾看到:香草性愛之外還有其他性與情慾實踐,一對一異性戀伴侶之外還有其他關係的可能。處在非典型關係中的人們的情感、態度能被立體地呈現,性實踐的細緻面向:知情同意的要求、協商溝通的技巧、對安全的重視等等能被看見。性少數族群不是用完就丟的素材,不是面目模糊的「他」,而是一個個能讓觀眾理解並認同的個體。使大眾對非典型的性身份與性實踐的存在更習以為常,多樣化的性實踐不是「他們的風俗」,而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有的選擇。這樣的一個作品將是值得的,我們也期待這樣一個作品的出現。
致謝:感謝周芷萱的討論,與其他 SM 圈內夥伴的分析與意見。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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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中栗橋浩美(相當於台版沈嘉文)確實有一個小時死去的姊姊,浩美的母親會買小女孩的衣服。但強迫浩美穿上則是台版的加碼。
其他與本文主旨較無關的大幅改動包括:原著沒有台版檢察官這樣的個人英雄角色,主要的查案是由一名少年(身為被害者家屬這點與台版檢察官雷同)、豆腐店老爺爺(相當於台版馬義男主委)、以及女作家分別進行的。推動劇情的警察並不是跑兇案現場的刑警,而是負責整理檔案文件的。主要反派並沒有在媒體任職 — 被台版劇情批評了一頓的新聞業可說是遭了池魚之殃。我認為這些改動反映出台版往更好消化、更有賣點、但較淺薄的方向修改。 ↩ - Nochlin, Linda. The Imaginary Orient. Art in America, pp.118-131, pp.187-191. May 1983. ↩
- Said, Edward W. Orientalism. Pantheon Books, 1978. ↩
- 此處並不是本質化地認定如此綁一定是「錯」的。有些情境能讓這樣的繩縛合理,但不是劇中描述的情況。 ↩
- 其實這是饒富趣味的一場戲:必須塑造女子正被欺凌的感覺,但也許為符合播出尺度,飾演綁架者的演員又不能真對該女子做什麼。於是我們可看到演員們擺動肢體、大吼叫囂,很盡力地找戲演。真是難為他們了。 ↩
- 「衣著暴露」是劇本中的描寫。最後成品中女侍穿著洋裝。 ↩
- 台劇中「SM 派對中大家都戴著面具」的想像可以追溯到 2014 年的喜劇「徵婚啟事」中對 SM 酒吧的呈現。 ↩
- 約莫 2022 年二月左右,參與 SM 演出的幾位 SM 表演者對於劇中的呈現有疑慮,邀我加入與劇組的討論。我當時即把前一段的幾點告知劇組。但整齣戲的結構至此已無法有所改變。 ↩
- 《模仿犯》第八集。我並不將這句話讀解為「女性主義者應該支持單親媽媽獨自扶養兒女」的進步觀點,而是「既然敢做為何不敢給大家看」的粗暴嘲弄。 ↩
- Margot D. Weiss. Mainstreaming Kink: The Politics of BDSM Representation in U.S. Popular Media. Journal of Homosexuality, Vol. 50 (2-3), pp 103-132, 2008. ↩
- Danille Turchiano. How the BDSM Community’s Criticism of ‘Bonding’ Inspired Change in Season 2. Variety, 20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