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化如何改變了日本繩縛?一個關於串連政治的提醒

☉ 小林繩霧、漉露

2004 年左右,我成了東京池袋一間 SM 酒吧的常客。店長是年輕的新興繩師,偶爾在自己的店裡表演,每週三晚上開繩課。週末通常很熱鬧。晚上九點開店後,客人慢慢抵達。每次都有些新客人,但許多常客和家人一樣地熟識。午夜之後通常玩得最開:兩個女王追打著一個男生的光屁股全場跑,感情很好地笑鬧著;一個男人嘗試用自慰套幫另一個男人射出來,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一個女孩跟大家聊著她最近參與拍攝的色情雜誌。鄰近的便利商店已經習慣我們半夜穿著內衣或角色扮演服裝上門買宵夜。對我來說,這是個很魔幻的時刻,性工作的、變態的、怪癖的、不羈的、同性戀的、嚐鮮的……各種各樣被主流正典排除的怪人們廝混在一起,因為相同的處境,我們開著只有我們懂的玩笑、分享只有我們瞭解的心情、交換只有我們能給彼此的支持。此刻,常規的施壓彷彿不那麼沉重難以負荷,因為我們都在這裡,雖然我們不一樣,但我們有彼此,我們不孤單。其實這樣的地方,是被污名者的串連的堡壘。

多年後,這間 SM 酒吧的店長將以「繩師神凪(Nawashi Kanna)」的名號在西方為人熟知 — 他們會說他是指導過一鬼の子與長田 Steve 的資深繩師。但在當時,日本 SM 圈的人們對國外的世界還沒有太大的興趣。

2010 年以前的日本成人酒吧是個挺封閉的圈子。它們並不算很「地下」 — 大部分成人酒吧都有容易找到的網站,上面有大略的地址、收費方式、室內照片、和活動日曆。但想進酒吧得過好幾關。一進大門,通常有道簾子遮著酒吧本體,將客人擋在玄關。少數有足夠空間的酒吧會隔出一個傳達室,客人在這兒透過窗戶與門房對話。對第一次來的新客人通常有個「加入會員」的手續,填寫名字、地址,出示證件,並被提醒一長串的規則。當時對外國人的態度更是謹慎的。有些酒吧完全不接受外國客人,有些允許日文夠流利的外國人入場。檯面上的理由是為了安全、為確保所有玩樂都能充分溝通。我個人認為真正的理由只是想省麻煩。規定最寬鬆的成人酒吧允許外國客人,條件是得有會說日文的友伴陪同。幸好我遇到的是一間這樣的酒吧。

許多理由使這些酒吧必須設下重重關卡。例如,之所以有「成為會員」這道程序,因為法律把「對不特定對象營業」列為色情行業要件之一 — 只服務會員就不是「不特定對象」了(實務上這可能只有心理安慰作用,但這慣例也成了酒吧多收一筆費用的理由)。酒吧也有許多理由得慎選客人。警察取締很常見,圈子內流傳著警察一區一區地輪流掃蕩東京成人酒吧的說法。偶有某店家或客人被逮捕的消息,那一區的酒吧就得低調一陣子。某次行動中,警察混入酒吧,在客人們脫得很裸露的時刻打手機通知等待在外的警察進來抓人。在那之後,許多酒吧就多了不准拿出手機的規定。一次,一位不知規矩的新朋友拿出手機接電話。那一刻空氣彷彿凍結了,整個房間的客人與工作人員都緊張地轉頭過來看著她。原來,每個人心中都有著這麼一片陰影,時刻感受到壓力。最知名的例子可能是一鬼の子於 2014 年五月在他的酒吧 KunKun 因「協助公然猥褻(公然わいせつほう助)」被逮補 [SPA14] — 這則消息甚至上了國際新聞 [Tok14]。有一點需注意:這些酒吧犯法之處並不是 SM 或繩縛,而是性與裸露。但在當時的 SM 酒吧,SM 實踐與性實踐本就沒有明確區分,也一樣地被污名。

註:這時一鬼の子已經是在歐美 SM 圈有高知名度的繩師。因此該事件與本文後述的轉變時期有所重疊。

* * *

大約自 2010 年代起,SM 酒吧的經濟模式漸漸有了轉變。在這之前的幾年,繩縛逐漸成了全球 SM 人熱衷的實踐,許多日本繩師也成了國際明星。「繩縛旅遊」開始成為常事:知名繩師被邀請到世界各地開班授課,世界各國的 SM 人也特地為了繩縛來到日本:看表演、與大師學繩縛、或去 SM 酒吧玩。

粉絲們也許剛在自己的國家上過大師的繩縛課,相談甚歡,約定日後再見。然後他們千里迢迢來到日本,到了仰慕的繩師開的酒吧。結果卻被工作人員擋在門口!這該怎麼辦?

於是,一些酒吧漸漸調整它們對於顧客篩選以及對外國客人的政策。

也在這時,另一種繩縛酒吧慢慢成形了。新型態的繩縛酒吧中,任何人只需按個門鈴,進門後直接可以看到全場。有些店甚至是不鎖大門的。這類酒吧大多由知名、有足夠粉絲量的繩師經營。酒吧工作人員不見得會講英文,但外國客人大抵是受歡迎的。確實,這類酒吧的顧客組成中,外國客人常有一定的比重。這些酒吧中也有懸吊點、各種 SM 玩具、給顧客換穿的衣服等等物品。到了晚上,顧客們仍綁、玩得很熱絡。只是多了一條規則:不得露點 — 這也蘊含不允許太外顯的性活動。

以店家的角度來看,這是合理的選擇:繩縛不是取締對象,性與裸露才是。如果以不裸露的方式經營就能吸引到足夠的客人,何必要冒被警察取締以及起訴的風險呢?我理解身在第一線的店家的考量,並無責怪之意。為避免陷入「SM/繩縛是否要有性」的老爭議,我也想指出:我不認為這些酒吧裡發生的行為是「沒有性」的。更貼切地說,性在這兒以微妙的方式顯現著。畢竟,日本繩縛大師們仍愛貼出受縛者因某些繩縛技巧興奮顫抖的照片或影片,向追隨者們大談他們對女體的瞭解以及他們的性愛觀。

不如說,一種「好SM」與「壞SM」的區別在此逐漸成形了。此處的「好」與「壞」可參照 Rubin [Ga06] 的「性階層」理論。她指出:性身份、性傾向、與性實踐被分類為「好性」與「壞性」,這是權力結構運作的基本方式之一。「好性」包括異性之間的、婚內的、香草的、不收費的、年齡接近的…。「壞性」則是好性之外的那些:同性的、婚外的、變態的、性工作的、跨世代的… 好性被認為是預設的,有正當性,被鼓勵,能取得資源,在這條路上走的人得到種種方便,壞性則否。就和其他文化、種族等階級的運作機制一樣,這種「將人區分」的知識建構其實是別有意圖的手段,所謂好壞不是真的好壞,而是既得利益者權勢角力下的產物。

Weiss [We06] 曾觀察到禁羈在主流媒體中越來越常出現:「SM 充斥在流行文化中。」然而,她認為這不盡然是十足的開放與包容,而是「透過常規化的接受,藉由病理化的理解(acceptance via normalization, and understanding via pathologizing)」。Weiss 該文的研究主題是媒體再現,但「透過常規化的接受」確實很適切地描述了前述的圈內潮流。繩縛越來越被大眾接受了,但有個資格條件 — 它得更接近「好性」,或著至少成為一種「好SM」:隱晦的、高尚的、合法的、可登大雅之堂的,相對於直白的、粗鄙的、不合法的、不入流的。

在這個特例中,「好」與「壞」的區分是檢警打壓與新生意模式的綜合效應。而這種新的生意模式則是因繩縛成為更多人參與的主流活動,才有了發展條件。

那麼,那些在前一代 SM 酒吧裡面的人們呢?他們並沒有消失,只是被分開了。這成了有趣的現象:在同一個夜生活區,兩種酒吧比鄰共存。同一個晚上你可以先逛一家酒吧,裡頭的人們在玩著脫衣野球拳、到小房間裡做愛,然後走路到另一家酒吧,大家衣裝整齊地綁著吊著,其中不少是西洋人。兩種酒吧短期內都不會消失,顧客們有些重疊甚至可能彼此認識,但大致上是不同的客群,進行本是同根生、但逐漸被視為不同的活動,並將分叉發展出不同的文化。

* * *

我們說得出的先代日本繩縛大師們,都有色情行業的養成資歷:色情雜誌、電影、錄影帶、在脫衣舞俱樂部舉辦的表演…… 。今日我們學習的、那些傳承下來的技巧,很多都是他們在成人酒吧當中、或是雜誌拍攝當中所嘗試、發明、精進出來的。現在,藉由自我審查將繩縛轉換為一種主流「好性、好SM」的趨勢正在進行中,在這過程中,繩縛從其文化脈絡中被抽離出來。弔詭地,過去十年來,西方世界如此執著於追求「真正的」繩縛 — 甚至有不少人侃侃言道唯有瞭解日本的語言、文化、哲學… 才能真正理解繩縛。而「繩縛在西方受歡迎」的現象卻反倒在「繩縛與其文化脈絡撕裂」的趨勢中推了一把。

而長久下來,這可能確實會對繩縛文化的內涵造成改變。「SM 是什麼?」「繩縛是什麼?」這類問題最有效力的答案總是:依這個社群的人在做什麼而定。確實可能在不久後,我們將開始認為「好性繩縛」就是繩縛「本來的」樣子。畢竟,繩縛大師們的酒吧中都如此,不是嗎?

曾經,那些情慾娛樂載體,是容納所有邊緣性實踐者的庇護,是常規律法失效的灰色地帶,是界限游移混雜,孕育抵抗可能性的混沌。一旦為了爭取資源、爭取主流標準所施捨的標章,越是互相切割、排擠,越是再度強化了、穩定了這套權力結構。被污名的仍繼續被污名,而且將得到更少的資源。小眾/不入流的 SM 被擠壓,推離,跑去更看不到、更難找到的地方。而被外面所帶走的、看見的 SM,是一種刪減過後的模樣,而且更多人將以為 SM 或者說繩縛「本來就是這樣子。」

本文並不是緬懷某個舊時光,認為一切改變都不好。事實上,我們相信我們的繩縛文化需要一些改變:更少歧視、更少厭女、更多尊重、更多元、更公平。這和本文的旨意一致:記得我們從何而來、記得有人正在受苦,正因此,我們不與污名切割,不求獨善其身,並總是與少數弱勢、受壓迫的人站在一起。在次文化中針對性與裸露的顧忌審查,即使在某些時刻乍看之下,與對公平自由的願景像是同個方向,但其實這麽做只觸碰到了表徵而已,真正該使力顛覆的則是我們所處的大環境對性與性別的壓迫與剝削文化。表徵常常看起來很像,但表徵之下的價值觀可能背道而馳。舉例而言,女人的身體、女人的裸露、與女人的性本無罪,但這絕對不是在說父權體制操縱的色情剝削沒有錯,但我們不能忘記性本無罪,兩者皆不能忘。唯有這樣的意識,才能結盟抵抗,而非彼此傷害。

本文英文版 How the popularity of shibari impacted Japanese SM Bars — a reminder about coalition 刊登於 Cut the Leash: A Zine of Rope and Rebellion Vol 1, Aug 2019. 中文版由小林繩霧與漉露共同撰寫。

參考資料

[Ga06] Rubin, Gayle. Thinking sex: notes for a radical theory of the politics of sexualityCulture, Society, and Sexuality, 2006, pp. 143-178.

[SPA14]日刊SPA!取材班. 2年弱で売り上げ3億!? 摘発されたハプニングバーはどんな店だったのか?. 19th May 2014.

[Tok14] Tokyo Reporter. Tokyo cops bust Ueno “happening bar” on obscenity charges, arrest 7. 17th May 2014.

[We06] Weiss, Margot. Mainstreaming kink: the politics of BDSM representation in U.S. popular media. Journal of Homosexuality 50(2-3):103-132. May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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