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小林縄霧
- 口譯:Man-Chin
「我的做法和其他繩師不同。很多上我的課的外國人都很驚訝呢。」奈加あきら笑著說。
我倒是不明白,既然特意來上奈加あきら(Naka Akira)的課,怎會沒研究過他的種種獨特之處?奈加あきら確實是個有強烈特色的繩師。大部分繩師用單一吊點,他則用樑、竹子、或柱。他不用鉤環,因為覺得不該在古典風的繩縛中使用金屬器材。他的繩不上油,僅經由使用讓繩自然扭曲到柔軟。他慣用的繩子長度比其他繩師短。一根繩用完之後不接繩,而是固定、收尾後,讓另一根繩重新開始。
在表演中,每用完一根繩,他會退到旁邊撿起下一根,從容地順繩,再繼續綁。他的風格緩慢而沈重,曾讓看慣流暢與節奏的我誤以為沒有可看之處。直到有人教我怎麼理解,我才看到:在看似留白的空檔有那麼多事發生。看他與模特兒對望,模特兒流淚。看他把繩子一層層加上,把模特兒一階段一階段抬高。每次換繩的時間也是模特兒調整、適應的空檔。然後再加上繩子,再拉高。模特兒被推到了恍惚的境界,觀眾們也彷彿可以感到她的呼吸、她的體溫,看到她身上滲出的汗出。時間彷彿凝結了,只有此時、此刻是真實的存在。「這就是『美麗的受苦』,」有人這麼詮釋。他們在台上擁吻,而觀眾們也跟著落淚。
「現在繩縛越來越受歡迎,很多人走出不同的路。我覺得其他種類的繩縛也很有一套,但我的風格是這樣的,我也打算這麼繼續下去。」奈加老師說。
「有些繩縛風格適合給大眾看,」我說,「但我覺得奈加老師的繩縛是懂繩的人才懂得欣賞的。而我希望有更多人懂。」
奈加あきら的傳奇故事常被人說起。他三十多歲才開始學繩,算是晚的。當時在AV模特兒製作公司工作的他對SM這東西很不以為然,在一次拍攝中想去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怪人才會去做這種事。那次他見識到了濡木痴夢男的繩縛,大感震撼,從此迷上了。
濡木痴夢男邀請奈加到他的「緊美研」攝影會看看。「濡木老師可能沒有預期我真會去,以為我只是禮貌答應。」以後奈加到緊美研幫忙。當時並沒有如同今天「繩縛課」的觀念,濡木老師以對待學徒的方式帶人:不要期待老師教,想要的東西就自己「偷」去。擔任助手的奈加只能幫濡木痴夢男收繩。每次濡木老師綁人,奈加只看得到模特兒的斜側面。每一天,奈加都想像、推敲著在模特兒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這麼一等就是兩年。兩年後,奈加才獲准拆模特兒身上的繩子。他把握難得的機會,趕緊倒著背下繩路。
「以後我就進步得很快了。」在倫敦的訪問中他說。
後來在一次活動中,濡木痴夢男指派奈加あきら上台表演。「綁得和我很像嘛,」濡木老師說。這就是對他的最好稱讚了。
不久後,シネマジック(Cinemagic)公司代表取締役(社長)横畠邦彦聽說奈加對繩縛有興趣,詢問奈加是否願意在AV中擔任繩師。シネマジック出品許多SM主題的AV,是知名的製作公司。但有個條件:奈加自己也得在AV中演出。「但我從小就怕上台,不會演戲呀!」幾經考慮之下,他還是答應了。
2005年,奈加因心肌梗塞住院。手術成功率只有50%, 即使成功,醫生也認為他將無法恢復常人的社會生活。手術後雖撿回了一條命,不知為何,奈加又無法得到重病的保險理賠,生活陷入困頓。在復健期間,奈加自己也以為這輩子只能守在家中當病人了。横畠聽說他的困境,盡量逐步給他一些能負荷的工作。這時他決定把其他事情完全割捨,只留下繩縛一件事。「如果我只剩下這幾年的生命,在剩下的人生中,這就是我唯一想做的。」家人很驚訝,但畢竟他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的人,他們也只能尊重奈加的決定。
醫生說奈加不適合操勞、旅行。但奈加老師顯然將醫生的叮嚀拋諸腦後了。「去年(2016)七月開刀一次,開刀後我就出國。回來八月又開刀,之後再出國,接著九月再一次開刀!」他笑著說。
他的人生,以他選擇的方式燃燒著。
奈加老師的繩課一次整個下午,歷時五小時。我自己教課時總覺得:學生買了我的時間,我得在有限時間內盡量教具體的技術。但奈加老師卻準備了茶水,和我聊天,緩緩地開始。聊過去幾次見面的經驗,問台灣的現況,說日本的現況,說他最近的事…
而我好像也可以理解為何如此:與其教技術,他希望了解我,也希望我了解他這個人。
奈加老師很健談而樂於分享。我在倫敦緊縛美之祭中第一次聽他演講。由於他的表演風格嚴肅,在AV中也總是演反派,我本以為他是個不苟言笑的人,直到在那次演講中目睹他風趣的一面。「這兩天,很多人要求我綁。我沒有答應。因為我知道,我只要綁了一個人,我就得綁你們全部了!」如此的開場把大家都逗笑了。許多流派的繩縛有自己的收繩方式,大都著眼在拆開繩束時可立刻找到繩頭(繩對折的中點處)。奈加的收繩方式很簡單,只是對折數次之後打結。聽眾舉手問:那你怎麼知道繩頭在哪呢?奈加說:「我有用筆做記號。」大家大笑之餘恍然大悟:啊,對呀,原來繩子是可以做記號的呀!當圍繞繩縛的許多種種成為儀式,大家難免忘記有些事本可用直覺與常理去理解。「很多我的小動作都被注意、被研究,然後大家來問我為何這麼做,那麼做。但許多時候只是一時興起而已。」
奈加老師擺出他的繩給我看。奈加不接繩,但因此他須準備較多不同長度的繩以因應不同的需求。「這些是七公尺左右的。這些是六公尺多、不到七公尺的。為個子更小的人綁後手縛會用到這些。」我暗數了一下,前者有十束,前者也有十束左右。還得加上幾根更短的、約四到五公尺左右的功能性繩。我自己通常只用十束八公尺的繩應付所有場合,奈加流需準備的繩數量至少是我的一倍。
奈加老師邊解釋邊把繩分門別類,「收好後明顯看得出長度不同。」但老實說,我覺得兩組繩的差異不是那麼明顯 — 奈加老師已經把這些繩摸得如此熟悉了。仔細一看,其實並沒有上次他提及的繩頭記號:他不需記號也知道繩頭在哪呀!
他也問我的繩是從哪兒買的,我回答後他說「啊,那家是我發現的唷!」原來十多年前,奈加曾到處尋找合適的麻繩來源,最後覺得那家店的繩最適合。奈加雖常和他們買繩,但只對店家說這些繩是「做藝術作品用的。」消息漸漸地傳開,有些人開始聯絡店家,說要買「奈加老師用的繩。」店家也一度很困惑:這個奈加老師是誰呀?直到真相大白。
由於現代社會用到繩的機會越來越少,若不是有繩縛的需求,店家可能早已停掉麻繩的製作。店家感謝奈加為他們開啟了一門重要生意,直到現在每次奈加造訪時,都很熱情地招待他。「我也很高興能幫忙延續這門傳統產業,」奈加說。
奈加先要我綁高手小手縛給他看。我拿了兩根自己的繩,綁了慣用的作法。上胸繞三圈,不做上胸的閂:「最初我是和神凪學的,後來在喜多川沙龍練習。但現在的綁法已經改變很多了,」我說。奈加老師看了背面,指著成了一半的菱形:「這是明智流的習慣呢。」
然後他教我他的後手縛。某些方面看,明智流與奈加流的後手縛可說是光譜的兩端。明智流精緻講究,有人人認為一些細節甚至可說是「過度設計」。奈加流粗獷質樸,在許多地方使用較直覺的繩路。明智流的橫向繩都由脊柱繩內側通過,奈加流則從外側壓著。動作連貫,連帶地情緒上也是連續的。但奈加流並不比較容易 — 繩路若單純,手勁是否精確就更直接與品質相關。
明智流讓模特兒將小手臂內側相對,手掌貼著手臂。奈加則把模特兒的手掌往外側翻。「手呀,就是背後的性器官。忍痛時,手會握緊。有感覺時,手指會顫動。我覺得這是好看的。」
最後,奈加想起,「既然你剛才的胸圈做了三圈,我有個建議。」他另拿了一根繩做示範,「把其中一圈這樣撥出一點縫隙。」模特兒其中一條手臂上的繩被撥出了一點縫,胸口的繩顯得歪歪的。
「要留一點空嗎?」我邊問邊把另一邊也撥出空隙、弄對稱。「這樣就不對了。就是要亂一點,才有風味呀!你看,這麼一弄歪,感覺就完全不同了。」我看了看,真的呢!歪斜、不對稱的繩路更有粗獷、盡興的感覺。「這是杉浦則夫教我的,他曾嫌我綁得太整齊了。『亂回來』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事呢。」
每教到一個段落,奈加便招呼我們休息,招待點心茶水和我們聊天。
課程最後,我請奈加教他的「柱縛」 — 利用直立的柱子進行的吊縛。「但,台灣房子通常有柱子嗎?」我說其實很少見。「那麼,我給你看一個東西!」奈加打開一個房間,房中堆著許多木製工具,其中立了一根木柱。細看之下,柱子是用金屬器具頂著天花板立著的。奈加興沖沖地解釋:這個木柱可拆成本體以及一個木套。套子連接著金屬器材,旋轉伸長便可以緊緊頂著天花板,防止木柱歪斜。金屬器材可買到,木套則是他自己做的。
教柱縛時,奈加請紫月いろは當模特兒。奈加對這套柱縛很得意:「其實,最初好像只有我在用柱子綁呢。而いろは可能是全日本被綁這種姿勢最多次的模特兒吧?」後來得知,奈加曾受某繩師的邀請,到對方的場地接受外國攝影團隊的拍攝。雖然奈加和該繩師之前已有過不快,看在是推廣的機會的份上,奈加仍赴約了。「當我綁柱縛時,他走來走去,看得很仔細。我就知道他打算要偷了!」但,有某個關鍵對方就是沒看懂。「所以他綁的時候,模特兒的上半身會往前傾。其實我不介意別人偷,但我在意不虛心求教,只偷到一半,卻把那個當成全部去教別人。」
課程結束,奈加很大方地給我們額外的時間接受訪問。他總滔滔不絕地詳盡回答,講到高興處會站起來表演。奈加說本想邀我們去吃晚餐,但當時是日本的報稅季,他忙不過來,和我們致歉。
但奈加仍邀我們隔週到他家:那天有群外國人和他上課,奈加想介紹我們認識。當晚奈加招待我們去他家附近的餐廳:「我覺得可以不用總跑到新宿、涉谷。這裡也有很好的店,可以多支持他們。」為讓來自台灣的我們不至於無聊,奈加特意邀了一位台灣朋友來。她嫁到日本十多年,是本餐廳的常客,和奈加因為討論養貓的心得而認識。但直到當天她才知道奈加是緊縛大師。「緊縛?是AV嗎?」我則對一臉驚訝的她強調「奈加老師在繩縛圈是全球知名等級的人物呢!」養貓的鄰居大叔居然是繩師,這也是很難得的奇遇吧?
席間,奈加主動為大家牽線介紹彼此。對每個人的優點、經歷他都記得,並熱心地告訴大家。從他身上,我看到許多良善與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