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背不起來中文台詞,所以引述台詞目前使用 David Ives 的英文原句。有些人名沒有出現在節目冊裡,所以下面翻譯與用字可能跟 Invoc. 不同。
Invocation Theatre 是一個翻譯、引介、搬演當代歐美經典劇作的計畫,計畫 3 號的《穿裘皮的維納斯》來自 David Ives 創作的劇本《Venus in Fur》,此劇經多次重演甚至改編成電影,但這次是我第一次看。
走出劇場時,直上我心頭的第一個感受是「可悲」。托瑪士真是我看過最可悲、最挫折、最絕望的角色了,讓一個角色這麼絕望真是殘忍到可怕,對此我頗受震懾。像是把他的逃路一條條斷絕,把他的憂鬱幻象在他面前一具具扯壞。我聯想起《Lolita》的 Humbert,Humbert 自稱可悲,但我覺得他過得滿快樂的,我喜歡他也是喜歡他快樂時的樣子,他的可悲成就於他在迷戀崇拜當中的卑微,而他迷戀的過程滿享受的。他根本很清楚知道他的慾望對象是什麼、去哪裡找。托瑪士的可悲是痛苦折磨的,他拒絕承認他的愛慾,因為他不知道他的愛慾,所以他也不知道他的喪失。他的痛苦是遍尋不著,他的痛苦是一層層讓他信以為真的再一層層告訴他是假的,他的痛苦不僅是「找不到」,而是被迫面對它其實「不存在」。在男人筆下故事裡的女人,不是女人自己,而是男人的對象,是男人藉以投射自身理想的幻象。男人倚靠著這個幻象維持自身同一性,於是以幻象的標準來審視並要求女人。但這次不一樣,這次女人的出現是來造反的。當托瑪士大吼著「智障女人」的時候,在說的其實是:求求妳住手!而這是一場有意的反抗與復仇。
對於汪妲的試鏡,起初托瑪士認為不值得嘗試,僅因拗不過汪妲才配合讀本,原只想讀個少少三頁以打發汪妲,卻意外發現汪妲演出了他心目中理想的女主角,他轉而主動希望讀本繼續下去,後來更懇求汪妲留下。藉著汪妲與托瑪士讀本對手戲的往來進行,從托瑪士的反應、神情、講話、對汪妲態度轉變等,我們可以看出他與劇本中的男主角克什斯基開始重疊,托瑪士與克什斯基之間的距離與區別逐漸混淆不清。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扮演」隨著汪妲的慫恿、鼓勵、引導逐漸轉向「成為」,汪妲帶著托瑪士去到克什斯基的位置。
但面對汪妲一次又一次、或輕浮或嚴肅的探問,托瑪士總是拒絕承認,他堅稱他對克什斯基的經驗、情緒、喜好沒有共感,即使觀眾明顯看出他有。他推託自己僅是欣賞這本名著的情緒份量云云。托瑪士壓抑自己的愛慾,他不知道他的愛慾,他不知道他的伯爵夫人阿姨,所以也對阿姨的「不在」一無所知,也無法道別或懷念,他僅能在那個空缺的位置放上「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從他在開場電話中的高傲輕蔑,到入戲之後的低謙卑微,皆是在圍繞著這個對「無法象徵化理解的對象的不在場」打轉。
而汪妲則藉著戲劇,演出托瑪士尋找的女演員,主動化身成幻象的容貌。托瑪士的幻象,克什斯基的幻象,男人的幻象。能正確說出「玷污」一詞的完美女主角、每夜來到夢中的伯爵夫人阿姨、凌晨兩點零二分拜訪的維納斯。汪妲將幻象帶到托瑪士面前,使托瑪士面對它、看著它,卻又在托瑪士深深沈浸之時打斷它、反駁它、提出這是歧視、這很荒唐或這很迂腐。將幻象一具接一具在托瑪士眼前扯壞。夢幻沈浸與現實打斷的對比做得鮮明,其中有兩個衝突時刻最火爆,最令我印象深刻:
THOMAS:How can you be so stupid? Really? How can you be so good at playing her, and be so fucking stupid about her? And about everything else in this play. You fucking idiot. You fucking idiot woman. Yes. Idiot woman. Idiot actress.
當邱逢樟飾演的托瑪士越來越焦躁,放聲嘶吼著:「智障女人!對,智障女人!」的時候,我好深刻感受到他的無助挫折。(我覺得處理得超好!這時我甚至落淚)叫喊得越大聲,越是對於幻象被搞壞的絕望氣惱。女人就應該好好扮演他的精神理想!沒有別的。否則,真是,我不懂,反正……智障女人!智障演員!
VANDA/DUNAYEV:I don’t know.
THOMAS/KUSHEMSKI:Find out. Prove that you do.
VANDA/DUNAYEV:How?
THOMAS/KUSHEMSKI:By doing what all lovers do. Hurt me.
VANDA/DUNAYEV:No. I find it repulsive. And I despise play-acting. I’m not your Countess-Aunt. I am I.
THOMAS:Try that line again. Defy him.
VANDA/DUNAYEV:I’m not your Countess-Aunt. I am I.
THOMAS:Again. With fire.
VANDA: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THOMAS? I AM NOT YOUR FUCKING COUNTESS-AUNT, I AM I. WHAT DO YOU WANT?
最後一句,不是角色杜納耶的台詞了,而是演員汪妲對著導演托瑪士的反詰,指出的是:你正在找你的伯爵夫人阿姨,你正在把我當成你的伯爵夫人阿姨,我告訴你我不是。
托瑪士,即是克什斯基,即是馬索克,是男人,是那本小說。而汪妲,是杜納耶,是女人,是夢想中的神,是這齣劇。汪妲從起初顯得粗魯低俗的時候,到後來揭示控訴的時候,都講著關鍵的這麼一句「這就是一本SM A書」。
A書是什麼,是色情,是慾望的娛樂材料。當男人同時又想滿足自己的慾望、又想保全自己對文明理智的追求,兩全其美的辦法就是將責任丟給女人。彷彿在說:都是因為她想要這麼做,是她逼迫我的,所以我是無辜的,我仍清白文明。一個致命女郎、蛇蠍美人版本的幻象,即能服務這個願望。一個邪惡、殘忍、恐怖、危險,但又性感、美麗、魅惑的形象。對於男人的這種要求,女人在全劇多次提出疑慮與解構。在克什斯基追求杜納耶時,在每當克什斯基對杜納耶該怎麼支配他有意見時,在托瑪士講著「也許杜納耶原本就有支配欲望,也許克什斯基只是把它引發出來」時,在維納斯說「你們白天想要原則、晚上又想裸體圍著火跳舞」時,在許許多多的對話當中:
THOMAS/KUSHEMSKI:This is no trick. Only love me.
VANDA/DUNAYEV You:See? Orders already.
THOMAS/KUSHEMSKI:Don’t you understand? You have me completely in your power.
VANDA/DUNAYEV:Liar. You’re not in my power, I’m in yours. You say that you’re my slave but you’re the one who’s mastered me. You’re more insidious than the greatest temptress who ever lived. It’s like some wicked plot. – It’s really true, isn’t it.
THOMAS/KUSHEMSKI:Admit your nature.
VANDA/DUNAYEV:It’s not my nature.
THOMAS/KUSHEMSKI:See what your nature is. Or change your nature.
致命女郎同時還有一體兩面的效果:正因為她是邪淫的,所以男人能夠正當地懲罰她。除了享受她帶來的受虐快感,男人還能享受到施虐快感。無論原著小說還是托瑪士的劇本,都強調汪妲・杜納耶不忠淫亂、任性背叛,都使她其實終究愛慕陽剛,終究想被男人強勢支配。在托瑪士的劇本更使汪妲・杜納耶最後轉而對克什斯基臣服為奴,她說她原本就愛著克什斯基只是想治療他、想讓他變得陽剛強勢才如此施計。
但最後,汪妲引導了托瑪士自己去到那個位置上。她先前就曾在指出托瑪士是克什斯基時,亦輕輕帶到一句「還是你是汪妲(杜納耶)?」,後來更是鼓勵托瑪士:
她引導了托瑪士意亂情迷地成為他自己的幻象的模樣,成為披著皮草的維納斯夫人阿姨,成為殘暴冷傲的杜納耶。並使托瑪士自己來走他要女人走的那段路。托瑪士以杜納耶之身,屈膝跪地臣服於托瑪士。托瑪士啟杜納耶之口,說出他開場電話裡抱怨沒有女人能為托瑪士正確說出的那句「玷污我」。在這個終極時刻,汪妲最後一次當頭棒喝,並揭示:這就是個A片。你覺得你可以利用我來羞辱我。
VANDA:Yes, good good good. Very good. Fantastic. But you know the problem here, Tommy? Any way you cut it, any way you play this, it’s degrading to women. It’s an insult. It’s pornography.
VANDA:How dare you. How DARE you! You thought you could dupe some poor, willing, idiot actress and bend her to your program, didn’t you. Create your own little female Frankenstein monster. You thought that you could use me to insult me?
如同汪妲在劇中反覆控訴的,男人主導的敘事總是譴責女人、懲罰女人。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汪妲」帶著托瑪士,神帶著男人去到女人的位置,如同戴歐尼瑟斯讓國王彭修斯穿上女裝上山走進女信徒之間。此時,從《穿毛皮的維納斯》進入《酒神的女信徒》,才發現:打從一開始,這就是《酒神的女信徒》。
這個雷雨夜晚,不在徵選時間,不在名單上,闖入,找上托瑪士,對一切異常瞭若指掌的汪妲,就是馬索克小說中凌晨兩點零二分造訪的維納斯。有跡可循,托瑪士曾說這齣劇就是《酒神的女信徒》只不過此處不是戴歐尼瑟斯,而是維納斯。也曾說維納斯與阿芙蘿戴蒂是同一個人、同一位女神。戴歐尼瑟斯是來復仇的,是來為曾被污衊的母親洗冤的,最終使國王彭修斯被自己母親所弒,使他的王朝覆滅、家族流放,使底比斯的女人進入狂癲狂喜。
VANDA:Was I ever here?
THOMAS:Who are you?
VANDA:You know who I am. Now say it. Say it.
THOMAS:Hail, Aphrodite…
VANDA:Louder, please.
THOMAS:Hail, Aphrodite!
你那麼想要使我成為女神?那麼我就成為神,讓你看看神是什麼樣子。戴歐尼瑟斯是希臘的酒神,祂是「所有人的所有東西」,祂既是男性、也是女性,既是神、是人、也是獸。相對於太陽神的節制文明,酒神象徵的是混沌、是逾越、是規則破壞、是界線消融、是非理性、是無限可能性,也就是異質分裂的陰性。酒神的女信徒則是歇斯底里瘋狂。當女人歇斯底里之時,她終不再是男人鏡中的幻象。
We dance to the glory of the gods!
We dance to the glory of Dionysus!
Hail, the Bacchae!
Hail, the Bacchae!
Hail, you brave women of Thebes!
註:酒神的女信徒 Bacchae,亦作 Maenad,字義即為瘋狂。
參考文獻:
- 胡耀恆、胡宗文(譯)(2014)。酒神的女信徒(原作者:Euripides)。台灣:聯經經典。
- 蔣興儀、魏建國(2012)。從致命女人到「女人不存在」:紀傑克解析女人及其對性別教育之啟發。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第42期,101-151。
- David Ives (2010). Venus in Fur
補述:
對我而言這齣劇並不那麼關於 BDSM,我也不以 BDSM 的角度討論它。因此這邊的分析不代表我對於 BDSM 當中性/別與權力與能動的看法,我不否定愉虐實踐中女性主體的能動性,但我認為那不會僅來自於施受角色擔任的表象,而是來自其它行動的過程的更深厚的累積。BDSM 作為性實踐、性身份、次文化,有其自成一格的歷史與社群,有其脈絡,有由此而生的倫理規範、風俗習慣、價值信念,體現於生活方式與符號意義的共識。若要討論 BDSM 與戲作,我認為更在此脈絡中的作品更為適合,例如皮繩愉虐邦劇團 2019 年的音樂劇《禁羈社群》。
談及致命女郎(Femme Fatal)時,我的意思也並非否定女人的力量。反而應該說,我認為正是在曉得了致命女郎是什麼、怎麼運作之後,才更能有意識掌握,當我們處於這個位置之上或者之外時,我們行動的意義,以及如何利用這份力量。例如致命女郎與酷兒理論的交會、打造陰性敘事的可能性,推薦參考施舜翔的《惡女力》。
《穿裘皮的維納斯》,台北剝皮寮,2020年,Invoc.計畫。
劇本原著|David Ives
執行製作 / 行銷企劃|陳映竹
演出人員|邱逢樟 顏千惠
舞台設計|王俊藹
燈光設計暨舞台監督|吳昀
服裝設計|姚佳吟
音樂設計|楊易修
音樂執行|徐莉婷
平面設計|李靜宜
劇本翻譯|章舒涵
製作助理|周子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