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只是符號 — 王志偉專訪 (2/3)

攝影:王志偉。
攝影:王志偉。

王志偉專訪

過程才是有趣的,一拍照就死亡了

小林:你是怎麼開始拍繩縛的呢?想拍繩縛裡面的什麼?

都是因為你呀!這五六年來我拍照用的繩子都是你當時送的,哈哈!

一開始都是因為覺得繩縛美及神秘而吸引了我。然後從看展覽和表演開始拍攝,對長期拍攝表演藝術的我特別能夠欣賞舞台上的表演,能瞭解繩師和繩模站在舞台上的想要展現什麼,表達什麼。起初覺得繩很美而拍。但拍久了,會注意到人的反應和裡面的人性。比如說拍 spanking,一開始不能理解為什麼被打那麼痛卻還會爽?後來好奇去問,也就能漸漸理解 SM 的關係真正是以什麼樣的型態發生著。

2011 台北藝穗節《緊縛調教室》。攝影:王志偉。
2011 台北藝穗節《緊縛調教室》。攝影:王志偉。

當時我還不覺得自己可以綁。直到有一天在小林的繩縛課上,蟲子當我的 model,她就說:志偉哥,如果攝影師會綁好像很不錯耶,我覺得有道理,此後也就特別用心觀察學習。

但我對看待繩縛攝影的態度其實很有趣。比如說,我看到某些人的繩縛攝影作品,拍了龜甲縛或什麼的,綁得漂亮且正統,每個細節都做得很好。但我就會思考,這和我們看到一個雕像有什麼不同呢?一個被綁得很漂亮的女生在那兒給你拍照,意義究竟在哪?拍的人似乎只是為了嚐鮮,那麼SM的內涵呢?好像完全不存在了。

我在綁的時候慢慢體會到一種成就快樂感。我會問自己:為什麼我現在這樣綁呢?我其實也不知道,綁的時候我就順著某些感覺走吧?當我綁繩時用手貼著對方的肌膚,避免她被繩摩擦到,這時人和人之間關係中的某種溫度、某個信賴感就會產生。這比起我過去拍女體時只是脫光的互動關係更為前進ㄧ步,她必須要更信任我才行。

Model: 蟲子,Photo: 王志偉。
Model: 蟲子,Photo: 王志偉。

我在與 model 約拍照之前,都會先設想好今天大概要綁什麼。真正綁的過程我還蠻享受的,像是創作一個藝品,是我和 model 共同的行動藝術。行動藝術結束後,我才用攝影記錄這個創作的結果。在《虛像》的紀錄片中我就有說到一個很重要的觀念:那個過程才是最有趣的。在過程的最後,我拍照呈現,但那個藝術行為已經結束、死亡了。我們看到的攝影作品只是一個紀錄,一個證明,證明這件事情曾經發生過。但真正兩造之間的藝術行為是在我們綁的時候發生的,而等到拍照、解繩,一切就結束了。

行動藝術很強調藝術品是純存在歷史斷面中某一段時間,結束就沒有了。拍照的過程中我體驗到:繩縛攝影很接近這個過程。繩縛攝影只是作品最後的呈現,如果你沒有在現場看,看到的只不過是最後的那個證據而已。

攝影:王志偉。
攝影:王志偉。

繩只是符號

小林:是否有設定一個想要的視覺風格?

是「壓抑」。我覺得繩縛是一個人被制約著,不應該是陽光的。那種很陽光的作品讓我覺得沒有什麼道理。受縛者心悅誠服地把自己交到對方手上,不管是情侶、或是表演。綁人的人要很慎重,因為那是有責任在的。

這很像早年我在拍《私房面具》時。我會想:為什麼她願意脫給我拍?看過她身體的,可能只有他的父母、男女朋友,然後就是我。我何德何能呢?某一部份是她把信任交付給我。這在繩縛攝影關係上更是如此。

所以我覺得「壓抑」是某種私密的投射。如同關起房間來做愛,把燈調的昏暗。壓抑正傳達了這個私密的信任感。

我覺得願意被綁、喜歡被綁的人都有某一個心理部份蠻壓抑的,即使是第一次被綁的人。事後她們會說,雖然剛才那樣很緊張,被綁的時候無法抵抗,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但因為信任你,相信你可以完成他們的壓抑幻想。即使只有那麼一次,也會產生滿足感。我覺得這真是個很療癒的過程。

攝影:王志偉。
攝影:王志偉。

以繩縛技術而言,荒木経惟其實只是隨性亂綁、瞎綁。但他悟徹到一個很重要的道理:繩縛本身只是個符號,讓人覺得被制約「跑不掉了」。所以現在的他不需要再請繩師來幫他綁,他也沒有認真去學,但他卻會駕馭這個符號。

就像 Diane Arbus 很喜歡用閃光燈直打,Terry Richardson 也是。閃光燈在此表徵著攝影師的存在:這可不是偷拍,閃光燈閃了,被攝者就知道攝影師在那兒。如果被攝者直視鏡頭,更加表示我們雙方是平等的,接納了彼此的存在,產生這個關係。我覺得繩子在我攝影作品中也是一樣的意思:model 接納了「跑不掉」這件事,即使只是符號性的,並不是真正的跑不掉。

在2012年TIVAC 演講之後,我知道了我很喜歡的荒木経惟作品中,幫他操刀的繩師是誰? model 又是誰?這些人現在在日本還是非常活躍。但為什麼後來他不再找繩師合作呢?一定是有它的道理。我猜想正是因為他悟徹到繩子只是符號這件事。就像在他的照片中用到哥吉拉、螃蟹、蝙蝠、鱷魚等公仔。那些展現的是童稚又俏皮的他。Model 的腿張開,他放個螃蟹在那邊,其實就代表他趴在那裡,是一個替代性的符號。越來越多日本攝影師也用這樣的技巧,包括梅佳代也會 — 我個人覺得她是日本過去十年最棒的攝影師了。是看到她作品會會心一笑的那種,她把人「綻放」的那瞬間補捉得好極了,她拍出現代日本社會中最童稚的氛圍。

身體在環境中應該有的樣子

進入21世紀後日本最重要的攝影師幾乎都是女性,日本攝影界也在討論這個現象。攝影本就是個很沙文的領域。但川内倫子蜷川實花梅佳代…這幾位女攝影家都將生活中的細節掌握的很棒,我覺得攝影最可貴的素材就是來自生活。你看得懂,我也看得懂。讓人感動的點非常單純。所以我也ㄧ直認為,身體應該放到它本來存在的環境中才是對的。就算是純藝術,也不該把它抽離出來,變成只有表象的身體。從20年前的《私房面具》到今天,我ㄧ直要拍的就是「身體在她環境中應該有的樣子。」

從荒木経惟和杉浦則夫的作品都可以看到來自他們自身的文化脈絡。二位都充份的將他們拍攝的主題放到社會環境中。荒木経惟是在二戰結束前出生的。他經歷過日本戰後最悲慘的時光。而且他是勞動階級家庭長大的小孩,那個年代成長的日本男人是很大男人的。所以你可以看到他繩縛作品中氛圍:男人命令自己的女人把衣服扒開,他卻拿一杯清酒在那兒喝,靜靜的觀賞,然後做愛。這也是他在表現身體與行為在環境中應該有的樣子。

小林:那麼,是否我們拍繩縛,也要找到我們的文化中繩縛的位置?

日本把繩縛彰顯成他們的 SM 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份。其他國家也有他們的 SM 符號,比如歐美也許愛用皮件、手銬束縛。而繩縛是源自日本的 SM 符號,但我們的確沒有我們的 SM 符號,我們的符號都是外來的。

小林:也許這需要時間?我們還沒有時間把 SM 賦予意義和深度。

反過來說,SM 是兩造之間在身體或心理上交流的過程。這放到其他國家也是一樣的,是兩人私密的愛。以台灣自己的環境形式,當然也是可以有各種的發揮之處。比如說,大魔神向舞真夜學習了繩縛,現在自己在綁,也接了一些和別人合作的攝影機會。我覺得這樣很好。不在於綁得好不好,而是在藉由創造自己風格的過程中尋找自我。這是她歷練的過程,是有生命在流動的,你會看到他的扮裝文化加上繩縛,創造出更多元的可能性,那就是屬於她自己的風格,帶入了她的文化圈。我們身邊這些玩 SM 的朋友們都是庶民,也可以想想如何走出自己的多元SM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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